當前位置:才華齋>範例>文學>

父親的秦腔散文

文學 閱讀(2.2W)
  原創散文:父親的秦腔

去年農曆八月十九,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長眠於老家公路邊的地頭。回想父親生前的諸多往事,記憶最深的是父親和秦腔的深厚情緣——

父親的秦腔散文

父親年輕時,為了在忙碌而貧困的日子中消遣解悶,愛上了拉板胡,而這一拉,竟使父親的多半生和秦腔結下了不解之緣。

說起父親拉板胡,也許父親當初並不懂得板胡是民族樂器,並不知曉拉板胡是一種高雅的藝術。但是他有興趣。剛下地回來,一撂下飯碗,他就拉起來了。為此,父親沒少挨母親的罵,母親多難聽的話他都受過。“跟殺雞一樣!

”“吵死人了!”“聒得四鄰不安!”“窮日子,有啥心思啦!”......母親罵得狠了,父親就到另外一個屋拉。母親見父親沒有停的意思,更氣惱了,罵得更帶勁了,嗓門更大了,似乎要超過板胡聲。

“吃飽撐的,沒事幹!”“羞先人哩,莊稼人不務正業,叫人拿尻子都笑話了!”……今天想起來,在母親不依不饒,變本加厲地干擾下,父親將板胡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可謂“真功夫”。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父親參加的大隊秦腔戲班,有史以來,在公社,將古老的秦腔推上一個峰巔。方圓幾十裡,人們都知道“劉集北甫的戲唱得最好!”這個戲班子中,那些像父親一樣創造精神財富的老藝人們,至今想起歷歷在目,呼之即出——扮演旦角的亞蘭姨、淑蕊姐,扮演青衣的二毛家嬸,扮小生的麗鳴姐,扮鬚生的大伯(父親的親哥),扮黑生的九娃哥,唱丑角的銀州,拉二胡的水泉叔,敲梆子的鳳聞姑父,打板的發哥,還有高廟村的良叔,竟能扮演多種角色。而父親,是這個戲班中當之無愧的“頭把弦”,那時一提父親的名字,響噹噹的,都知道。

在北甫學校的正中,有一個大大的戲樓(也叫戲臺),正月裡過新年,戲唱到鬧元宵;二月二龍抬頭,莊稼人期盼好年景。大隊開大會要唱戲,上面檢查工作要唱戲,慶豐年要唱戲。有摺子戲,有本戲。特別是過年時,從七年級唱到十五。

因有戲,北甫人多年不走的親戚也拜年來了,晚上看戲拿個凳子方便,提前能佔個好位子,吃喝也有人招呼。西邊的太陽還掛得老高時,性急的人就催自家的娃去戲臺下佔座位。家有客人,孩子們成了“人來瘋”,向大人要了幾分錢 ,買些“花稀蛋”、“軟棗”、“爆米花”或一兩個糖塊,想吃捨不得吃地顯擺著,一邊晾晒自己的喜悅,一邊給大人們佔著座位。有時又難免傳來打鬧與啼哭聲,那是孩子們為爭好座位而鬧起糾紛。

孩子們是湊熱鬧的,待大人坐到位子上,他們的任務就完成了,有的在人群中竄出竄入,有的在角落裡,藉著舞臺上的燈光響炮,也有跳房的,踢沙包的……上歲數的小腳老婆怕擠,天麻麻黑就坐下來等戲開演;中年人天黑了燒好炕才出來;年輕的小夥姑娘們,早出了家門,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每每戲開演了,才一個拉著一個的手朝進擠。這時,有腳被踩的尖叫聲,被擠掉帽子的謾罵聲,誰也不計較,甚或婦女懷抱中的孩子吃糖球的髒手抹到物件家剛給的新衣裳上,也不會被發現,更不會還嘴罵。談笑聲、吃東西聲、謾罵聲、甜言蜜語聲響成一片。

“打打打,倉才一倉倉……”戲臺上的打板聲響起,梆子聲響起。快了,快開演了。板胡二胡開始演奏。戲臺下頓時安靜了下來。沒有找到座位的趕緊將就著站好。幕後的女主角亮麗的嗓音已經叫板,臺下的人們看著戲臺上的樂隊,在耐心地等待。父親坐在戲臺右側靠近臺口的地方,其他的演奏人員,在父親的兩側和身後擺開,人們交口稱讚樂隊的秦腔伴奏,會指著前面的父親說:“拉得好,樂隊沒龍娃(父親的小名)成不了氣候!”

在板胡二胡板子梆子嗩吶合奏的`動聽的秦腔樂曲中,女主角甩著長袖,挪著細碎的蓮步出來了,頭上的首飾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光彩照人。這時前面的人脖子伸長了,後面看不見的站起來了,再後面的站到高條凳上。年輕動作敏捷的上了槐樹, 蹲在樹杈上。有膽大的不怕人罵,站在戲臺對面老師的窗臺上。還有人騎在學校的牆頭上,遠遠眺望……臺上的人唱到動情處,或喜或悲;臺下的人也跟著或喜或悲。有些優美的唱段,臺上人大聲唱著,臺下人旁若無人地小聲唱著。此時, 板胡放在父親的腿上,他嫻熟地拉著。

音樂的合奏聲中,父親拉的板胡音特別清亮,或緩或急,或輕或重,或抑或揚,或頓或暢,根據戲曲需要變化無窮。父親的頭或仰或頷,面部的表情時而輕鬆愉悅,時而滄桑悲涼,時而又豁然明快……我靜靜地坐在戲臺一角看戲,這是父親安排好的,不許亂跑,否則父親是不會領我到戲臺上來的。

此時的父親不屬於我,不屬於我的家人,只屬於秦腔,只屬於每一段精彩的戲曲。在板胡演奏中,隨著戲中人物的喜怒哀樂,再現舞臺人物的真美善仁;在現實中,演繹自己辛勞、善良、勤奮和平實的藝術人生。

秦腔戲班子有名氣,父親以拉板胡結交了一些省上和縣劇團的朋友。他對秦腔名演員如數家珍,至今還記得父親給我分析任哲中與李愛琴兩位大師唱《周仁回府》的唱腔特點,發音技巧。特別縣劇團,每年都要到北甫演出,都要給父親贈送戲票。父親熱情地把他們請到家中,讓母親做了好吃的招呼他們。父親和他們切磋技藝,拉板胡的水平越來越高。

父親是老家土生土長的民間藝人,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演奏家。他服務的物件就是他的鄉里鄉親。誰家給娃娶媳婦,誰家給老人送終,誰家入住新莊,都要請自樂班的人吹拉彈唱。上世紀九十年代,父親已年過花甲,為他的安全考慮,我們都勸他夜間不要出去喧喤(演戲)了,有一天西原一家人過喜事,請父親的自樂班去唱戲,晚十點鐘才結束。

父親騎車往回趕,因天黑,經過一個水渠時沒有看見,被重重地摔了下來,右手腕受傷。我回家時,看到父親右手腕包紮著,問他怎麼了,父親支支吾吾說餵羊時,羊把他抻倒摔了,不要緊。後來才聽母親和哥哥嫂子說是唱戲回來摔的。為了喜愛的秦腔,父親說了假話。

隨著人們對經濟建設的重視,秦腔班子逐漸解體。人們生活得到改善的同時,不滿意僅僅維持溫飽的生活,家鄉的年輕人紛紛出外湧進城裡打工掙錢。新型開放的時代,使他們接觸到許多新東西,在他們眼裡,流行歌曲比古老的秦腔帶勁多了。

在家鄉極少有新人學秦腔。父親他們那幫戲班子的老藝人們,自發組建了自樂班,以割捨不了的對秦腔忠誠的情感,在方圓乃至渭北演唱著秦腔,守護著秦地秦腔這一古老的劇種。但藝術之樹可以長青,這些老藝人們的生命之樹不可能長青,他們有的已經去世,有的年齡大了難免生病,秦腔藝術在我的家鄉施家北甫到了青黃不接的地步,先前父輩們演唱秦腔的繁榮景象,將一去不復返了。

對秦腔未來發展的擔憂,對母親病情的牽掛,使老年的父親鬱鬱寡歡,沒有了以前對秦腔的熱忱。我們都勸他和老朋友拉一拉,唱一唱,高興高興。父親說:“老夥計們走的走,病的病,沒心情了……” 偶爾回家,為了父親情感深處的秦腔,我們父女合作了一段“王桂花紡線”,父親似乎回到了從前,教我學唱馬派韓英的《孃的眼淚似水淌》,只可惜我只在家呆了一晚,沒完全掌握。如今父親去了,這成為我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在父親的靈堂前,在父親的墳塋前,哥哥和弟弟從周圍現存僅有的幾家秦腔戲班子中請來了一個,專門給父親唱戲。明快的演奏,精彩的唱段——啊,父親,你一定聽到了吧!我看見你在搖曳的迎春花中慈祥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