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翠聲裡清涼夏
“兩個黃鸝鳴翠柳，
一行白鷺上青天。”
信步走在蘆葦深深的鳴翠湖邊，我的口裡不由吟出了這首學生時代就耳熟能詳的詩句。相信每一個走進鳴翠湖的人，都會想起這句詩。端午休假，酷暑難耐，西越六盤，去了趟銀川，沒想到，西北偏北沙漠浸染的地方，竟然有這麼一處清涼世界。不得不承認，選擇鳴翠湖，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個詩意的名字，有聲有色，聲色互融，該是多麼讓人神往啊。
想起一句話：“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在遍地人流車流的假日，鳴翠湖就像一個世外之境，人聲漸稀而鳥鳴聲聲。鳴翠湖被稱為是中國最美的六大溼地之一，難怪它會為百鳥所鍾情。鳥飛向的方向，就是心靈的家園，靈魂的天堂。對於久居都市的人來說，鳥，除了陽臺上的籠中物，在我們的周遭已慢慢成為稀罕之物。徜徉鳴翠湖，品咂這兩句詩，我忽然覺得，鳥兒及它們的鳴叫聲，已經凝固在了前人的詩詞中，徒留懷念和美妙的想象。作為黃河之畔一個新興的水域，鳴翠湖跟銀川所有的山水景緻一樣，既有邊塞大漠的雄渾，又兼具江南水鄉的俏麗，因為人流不多，而讓鳥有了棲身的安全感和自由呼吸的空間，據說，在這裡棲息繁衍的鳥有上百種，常見的叫黑鸛、沙鴨、天鵝、蒼鷺等等，而在我這個不識飛禽的人看來，更多的都叫不出名字，看不出種類，只一律親切地稱之為鳥兒。
此時，正值盛夏，流連在湖畔，我輕了再輕的腳步還是驚起了無數鳥兒。它們因異樣而警覺，而有所動，探尋間，我發現它們像一些頑皮的孩子，由最初的異動慢慢變得放鬆，繼而很快就開始在樹林裡追打嬉鬧，聒噪於樹梢……我聽到了，它們在叫，頭頂上，腳底下，前後左右……
鳥兒在樹上叫。
鳥兒在水上叫。
鳥兒在風裡叫
鳥兒在雲裡叫。
鳥兒在夢裡叫……
各種清脆的鳴叫聲，響徹鳴翠湖的上空，讓人都不敢大聲說話，怕人類的俗語濁氣，沾染了這來自天籟純粹的聲音。
黃河在近旁無聲地流過，一汪湖像是一個夢境，溫和，細膩，甚至有幾分纏綿。湖光戲柳，草樹煙綿，令人神清氣爽。魚躍水中，水鷺飛起，那是一種生命釋放的灑脫與快意。百鳥鳴翠，抑揚頓挫，像九曲之水，從天而降，甘霖般灑落在我的心上。那一刻，原本燥熱不安的心，像是忽而聽了誰的耳語，受了誰的撫慰，居然就莫名地清靜下來。那些難以言說的驛動和無所不在的不安，頃刻間像被打撈了起來，那些滯留於脊背和心靈的重負被一聲聲鳥鳴帶走了，遠遠地丟在了爪哇國裡。於是，百念頓消，萬事隱於身後，心裡滿滿是坦蕩無垠的巨大平靜。那種被掃去舊葉、洗去塵埃的歡喜和撞入世外的新鮮，讓人一時物我兩忘、輕鬆飄逸。
穿行葦浪水波間，嘩啦啦的一陣響動，一行鳥兒竄上藍天，我的心猛地一顫。鳴翠湖之十景，而最有動感也最有詩意的莫過於“百鳥鳴翠”、“迷宮尋鷺”和“白沙落雁”了。人退了，鳥來了，鳥自由地來去，歡快地鳴叫，讓我們的靈魂深處有了一種飛翔的慾望，給了人間生命存在的更多希望。聽著這鳥鳴，我離開了鳴翠湖，攬一懷鳥鳴回家，這個夏天是清涼的。
此後的每一個清晨，當鳥飛來，在窗外吟唱的時候，我看到萬物都醒了。
北聯天池
老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
而六盤天池的水，卻在最高處。不知道，在這個苦甲天下、乾旱缺水的地方，這藏於山間的天池緣何波瀾不興，永恆存在？
六盤天池，當地人叫北聯池，戰國時叫朝那湫，據說是葫蘆河的發源地之一，也是人文始祖伏羲孕生的地方。河流的源頭和人類的源頭，就這兩個源頭而言，天池就值得人類頂禮膜拜，也許這也就是其又稱為靈湫的原因吧。
樹木蒼鬱中，這一汪恆久的水，告訴今人遠古時代六盤山雨水充沛，草高林密，萬物和諧。頗似九條龍的九座山峰，圍水而立，若九龍聚首飲水。雷陣雨初發，多從九峰起雲，峰為雲根，池乃雨穴，雨潤大地，萬物如何不蔥蘢？抬起頭，遠古時候的雨，就向我的眼睛裡落下來，飄落著，一直飄落著，我的目光迷離悠遠……春秋戰國，秦漢唐宋，元明清民，不一樣的瓦當，滴著一樣的雨水。雨霧裡六盤九峰團繞，嵐煙出岫，生命在神祕莫測中綿延不息。
當雨停下來的時候，一個又一個盛世王朝已經過去，太陽當空，塵沙飛揚，就像曲終人散，繁華褪盡，只留下深沉的嘆息，深深貯存在高山之巔，讓焦渴的人間萬物滿含希望和信念。乾涸降臨人間的時候，廟宇開始熱鬧非凡，惠澤大王祠、黑水龍王廟頓時煙雲繚繞，俯身叩頭者密密麻麻，祭天祈雨。九龍心為所動，不惜冒犯天條賜甘霖於人間。我相信，就算所有的記憶都被風化，也有這六盤天池，拉近著歷史與現實的距離，儲存著我們的懷念，就算千年萬年，也不過轉身一瞬。
北聯天池，一池古老的水，樸拙而慈悲，從我們的生命源頭點點滴滴而來，以支流、水系的方式餵養著我們的慾望，延續著我們的眼淚與笑容，像一朵蓮花，開在我們的內心裡。
借寺廟曠遠的鐘聲，向水而立，草木幽幽的清香借風而來，大地一片清涼，萬木枯榮中，我心底泛起的漣漪，駐留六盤山中，最終隨我們共守到老。
冬日茹河
聽說你已經流了上千年，從軒轅黃帝的腳下，汩汩而出，繞周王朝飛流直下，穿越青銅陶器，穿過行草隸楷，洇出宣紙，穿梭網路，你的腳步如春風得意的馬蹄，白駒過隙不捨晝夜。你超過了車輦，超過了駿馬，超過了汽車，也超過了光速……
在六盤山麓，掛馬林海，你只是一灘水。
就像蛋殼裡的混沌，就像子宮裡的原水，你從不知道你要去哪裡，你該經過什麼樣的路，遇見什麼樣的人。沒有人告訴你未來的模樣，現世的珍貴。
當你一頭衝進這個塵世，你就再也沒有停下腳步，人類歷史的匆匆車輪，載著你，一路向東，大地震盪，滄海桑田，你在無數次跳下懸崖把自己跌得粉碎之後，終於在巨大的泡沫之中感到很累很累了。
很遠很遠地，我便聽到了你的喘息，聽到了你無人能懂的辛苦與飲泣。更多的人說，他們喜歡你的飛流直下，喜歡你的浪淘沙和瀑飛雨。我知道，那是因為他們喜歡變化，變化與運動讓你始終處在不同的狀態之中，變化和運動也讓他們的慾望永遠處在亢奮和狂奔之中。你是為了他們在奔跑，你沒有自己。
當我的腳步緩緩響起，當飛翔了很久的翅膀開始斂息，清茶一碗，喚醒水花漫卷，你奔騰的步伐突然停滯。你說，沒有人會讓你仔細地端詳自己，看到我，你才知道你是屬於這裡，屬於我的。
我冷峻的目光攬住了你的身體，挽住了你的時光。我鄭重地告訴你，停下來，停下來，看看腳下的土地，看看身旁的我。沒有比腳下更適合你的存在，沒有比我更適合安放思緒與愛情。走得太遠就忘了故鄉，走得太快就找不到回來的路。
你停下來了，幾乎是一瞬間，手臂還在高揚，後肢還在用力，胸腹還在鼓起，只是遠看山有色，靜聽水無聲。你走進了一幅最美的畫，把呼吸放下來，把歌唱晾起來，把所有的汗水和淚水都化作顆顆珍珠，戴在我的脖子上。我張開懷抱，擁住了你，很快你便在我的懷裡酣睡。靜悄悄地，萬籟無聲，天空碧藍，心塵不染。喜歡你激情之後的沉睡，喜歡你包容千年的胸懷，喜歡你集聚所有的力量留在這一刻。當然，更喜歡你停下來的姿態，那是一種守護，也是一種永恆，那是一份寧靜，更是一份安詳，那是一種博大，更是一種浩瀚。
我們都跑了這麼遠的路，晝夜不停地奔跑，誰也不知道為了什麼。你真的很累了，我也真的很累了。
即便孕育了世上所有的河流，一旦離開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你為我銀裝，你為我素裹，你把山的峭立、水的形態、川的坦蕩都留給我。你用開花的姿勢，收攬我所有的思念。我不惜動用整個嚴冬，讓一段虛度的時光凝固，讓母親般凍結的愛在寒冷裡溫暖著。
你是茹河，你是瀑布，而我更願意相信——
你是我的水，將石頭壓在心底的水！
沙漠裡的水
你是沙漠，流轉千年，我願作沙漠裡的水，捧起你破碎的流年。
像一隻鳥，從多年前的那個夢裡，分開洶洶的人群，穿越黃昏的紅雲，獨自飛翔，起落。當黑夜包裹了我，傳說中的駝城，已經駝著邊塞的風沙和歷史的`雲煙張開了寬闊的胸懷。這是西北偏北的地方，你在這裡，一腳插進毛烏素沙漠的腹地，一腳勾住黃土高原的溝壑，凝視著歲月悠悠，眼波清涼。我來了，一路逶迤，一路流淌，根鬚一樣的四肢遙迢招搖，山崖一樣的嘴脣厚重滾燙。我的雙手握緊流沙，心底的蒼涼和厚重的疲憊化作細細的沙粒，粒粒，滴在你的心上。
流沙飛轉，蒼涼的沙漠古城一如你空空的心靈。
塞外漠上，流沙捲走了多少尋覓的腳印，大風颳掉了多少等待的淚水。西夏王的墓碑前，收藏了多少分分合合、悲悲喜喜，人事流轉、聚散無常豈論廟堂之高、江湖之遠？春日遲遲，黃沙連天，空蕩蕩的紅石峽，一注清流奔湧而出，衝開了厚厚的流沙，在沙的心上，聚結成一泓清涼涼的湖水。峽壁石洞連環，洞洞通幽，或有前人舞文弄墨，或有佛門據洞造像。然白雲蒼狗，滄海桑田，此時徒留殘壁破面，一聲空嘆，亦非時人所願，初心全無。低頭穿過石洞，水流溢位湖面，穿石而下，用水簾飛雪描述也好，以石洞棲雲誇張也罷，都不足以剝開層層包裹的厚重心事。微雨的春天，暗綠萌發，綻放渴望，那一片紅色的峽，那一汪幽碧的水，流淌著綿綿不盡的思念。遙遙對峙、又不可或缺的紅巖，含在嘴裡的，一半是佔有，一半是放任，一聲是決絕，一聲是挽留。佔有與放任間，決絕與挽留中，故事層出，悲歡更迭，離合頻頻，這就是我們的人生，這就是你給我的宿命。雙手伸進綿綿的細沙，狠狠抓住一把，沙，盡由指縫間滑落，握不住的沙，莫不如放了它。
放了它，手心皆天涯。春意暖暖的季節，水邊的楊柳已然翠綠，一泓水牢牢抱著它們的根，分明是怕流沙無情，人去無蹤。我相信世間存在一種因緣，於冥冥之中牽引我前行。此刻，我就是這一汪水，奮不顧身衝進浩瀚沙漠，雙腳劃開流沙，劃開你亙古的寂寞與蒼涼。直到，在你的心底圍籬成湖，鑲嵌於漫無邊際的單調中，就像汪洋湖面的一葉小舟，又似蒼茫天穹上的一顆星斗，托起你疲憊軟弱的軀體，照亮你睫毛輕垂的眸子，讀懂你濃重的心事，消解你早已乾渴的心靈，讓你心底升騰起的縷縷狼煙洇滅於朵朵水花。慵懶的陽光裡，水擁沙漠，沙沉水底，就像一對逃出關口疲憊太久的人兒找到了彼此的歸宿和生命的安寧。一粒粒沙閃爍著明亮的光澤，水花洗淨了你的容顏，掙扎了太久的淚水奔湧而出，你在歷史的皺褶裡喜極而泣，翩然起舞。無邊無際的空曠裡，唯有水滴石穿的聲音，汩汩。
這個夜晚，雨落駝城，經久不息。
枝條搖曳，花影婆娑，一夜瀝瀝的雨，沖走了你心上的流沙，移走了你身上的磐石，波光粼粼、浮光耀金的水面，映照著一片片藍藍的天。
你是沙漠，流轉千年，我願作沙漠裡的水，捧起你破碎的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