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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裡的香椿樹經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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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我都在鏡子裡窺見一棵樹枝葉蕭索,主杆殘破頹敗,浩蕩的時間裡,沉思般靜立的一棵樹。這可能是被別人遺忘甚至丟棄的一棵樹,我是這樣想的。不然,它為何跑到我的鏡子裡來?也許這本就是屬於我的一棵樹,一直都在。

鏡子裡的香椿樹經典散文

樹的旁邊,開一朵一朵的山菊花,帶刺的月季。只是淡香全被鏡面封鎖,只要用心,用手還是可以觸得到的。除了這些,樹的身上還長有褐黃色的蒼苔。一叢一叢,如時間埋下的沉默與清愁。枝與枝間,隱藏著一個女人的臉蠟黃、滿是皺紋。眼睛止水一樣的沉滯。一味地凝視,居然發現女人的眼睛裡也長樹,水陌輕寒,翠色隱約。仔細辨認,這些樹似乎都是來自同一個種類楝科的香椿樹。

故鄉的老屋旁,田園邊也曾到處是這種樹。

時間是個極不講情面的傢伙,一經闊別,便不再回來,甚至還喜歡順手牽羊。帶走的不管你願不願意。如墨色的青絲,田塍籬角的莊稼,屬於故園那一棵一棵的香椿樹,以及關於香椿樹的成長。

有時,長久的端詳與凝視,是可以觸發時間的惻隱之心的,它會將自己掩埋的事物緩緩還原,只不過是還原的背景是一面鏡子,流逝過的或正在流逝的事物在鏡子裡會悄然現身。而此刻最先發覺的不是你的眼睛,還是你的心。

在我的心裡,故鄉是被香椿樹包圍的。

我的童年,少年,我的好多白天和黑夜也都是被它包圍。於是,香椿樹,便見證了村莊的明亮、喜悅、清寂、與黯淡。

很難想象一棵香椿樹經常在一個人的鏡子裡淡進淡出。那到底是怎樣的一棵樹?穿行在鏡外的紅塵與椿樹投影之間,這些腳印的腳印,不知歲月該如何處置?

老屋旁的一棵香椿樹,是父親在三十年前親自種下的。那時,我的父親力氣大得很,只幾鋤,就挖了一個又大又深的樹坑,涔涔的汗水,在他厚實溜光的脊背上豆子一樣滴溜溜地打轉。面對著裸露的黃色土壤,父親將稚嫩的椿樹苗小心地放進去,微笑便散在和煦的春風裡。從此,椿樹在父親的幫助下,便算找到了自己的家。風雨叢林裡,自顧自地長著。

父親照看香椿樹,如同照看我。不時給樹澆水,捉蟲,修枝。記得一次他看到椿樹面黃肌瘦,就號召院子裡的細伢子衝著椿樹兜邊的土撒尿,濺起一串一串的土氣與熱氣。轉眼,這股氣息就和著素馨的時光彌散在村莊的深處了。陽光落在椿樹上,也落在父親寬厚的肩膀上,那一刻,我覺得父親不像我的父親,到像香椿樹的父親,香椿樹是幸福的。我看到父親的口張了一下,再張了一下。是笑吧?又像是在說話。可能椿樹聽見了。

在我童年的曠野,長著很多很多的香椿樹。其中的很多,是我父親種下的。他愛樹,愛種樹,尤其是香椿樹。至今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獨愛香椿樹。

也許,有的愛,是沒必要呈明理由的。如歲月的陰翳,端然靜觀即可,無須追問去向與源頭。

過了幾個春天,又到另一個春天,椿樹在父親的照看下,一棵長大了,又一棵也跟著長大。院落的四周,一抬頭,就可以瞅見密匝匝的翠綠的椿樹葉子,小鳥在裡面談情說愛,風聲此起彼伏,白色的雲,姿態優雅地一朵一朵地走過。地面,樹影婆娑,雞鴨嬉鬧,狗貼著陰影,閒適自在,空氣寧靜極了。父親、大爺和叔叔們靠著椿樹圓實粗壯的樹幹,看著對門挺秀的峰巒,廣闊的田疇,以及安詳整潔地村莊,目光裡有著說不出的靜穆、自在、安逸。

此刻,在我的世界裡,只生長兩種顏色翠綠,湛藍。

如椿樹葉子的翠綠,如天空一樣的湛藍。以至後來,我在紛雜地塵世間,總是憑藉回憶努力地描摹這兩種顏色,如此單純,明麗的顏色。可惜,每次都是無法還原。是心的變遷?還是景的移位?我不得而知。只是堅信,這兩種顏色絕沒有死去,它們依然活著,只是活在我目前還無法企及的地方。因為,就算椿樹不在了,它的根還在,根在,樹的魂就在,魂在,綠也就在。天空就更加沒得說了,異鄉的天空,雖然逼仄了些,可並不代表村莊的天空被擠掉了,或者說被同化了。

所以,我每次出行,都帶一面鏡子,看自己,也反觀流年。

香椿樹挺直高大,質地堅實,無結少疤。閒談之中,只常聽父親說起香椿樹的這些好,曾想,這大概就是父親對香椿樹信守勿渝的原因吧。從一棵樹到另一棵樹,從此年到彼年,香椿樹因有了父親的愛,更加顯得茁壯與高貴了。

在我十歲那年,因貪玩,與院子裡的夥伴爬香椿樹比賽。通達直立的椿樹上,我如一敏捷的猴子,登臨椿樹,聆聽風聲在枝頭搖曳,看老屋瓦縫間的疏疏野草,樹下奇形怪狀的光斑,真是其樂無窮。可就在我得意之際,一不留神,急速滑下樹來,手上、肚子上、腳上的面板多處擦破,鮮血淋淋。樹下的夥伴忙叫來了父親,看著正在淌血的我,父親的臉色惶遽不安,呼吸急促,記得他原來挖樹坑的時候,都沒有這麼快節奏的呼吸。父親趕緊竄上樹,迅速摘了一把香椿樹的葉子放進嘴裡用力地咀嚼起來,然後蹲下來,小心地撩起我的衣服,將嚼碎的香椿樹葉子敷在一溝一溝的傷痕裡。(大人說,香椿樹的葉子有止血清火的作用。)父親的話語顫顫地,粗糙的手掌握成拳頭,似乎要握住所有的痛,不讓擴散,不記得父親當初說什麼了,只記得他的語調最後變得極端的暗啞、失真,青筋暴露的手臂如香椿樹錯綜突兀的根脈,一股無形的力量瞬間抵達我的體內。在父親的懷裡,我如一棵幸福的香椿樹,茂盛而肆意地長著,那些傷似乎都被父親拿走,不然,他的眼裡為何徒留悲傷的氣息。

在村莊裡,一棵樹不會拒絕我,我也不會拒絕一棵樹。我,或者我們與樹一起靜靜生長,因為我們都是村莊的孩子,所以恆守與依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自然我也就目睹了香椿樹在安然的歲月裡抽芽,結籽。香椿樹也觀望著我如何地蹣跚學步,幸福成長,然後是怎樣離開香椿樹又回到香椿樹。這一切都是在時間的安排之中,在心靈的默契之間。

村裡的老人說,香椿樹是很難開花的。小時候的我一直不信,它能結籽,就一定會開花。後來,我問獨愛椿樹的父親:香椿樹真的能開花嗎?父親無言,只是仰望著高聳挺立的香椿樹,蓊鬱蓬勃的葉子裡,可能就藏著我要的答案。然,椿葉沉默,歲月無語。唯有風在我,香椿樹,以及父親之間來回穿梭。可是我更加堅信了:香椿樹一定是開花的,這花開在村莊的上空,開在我的心裡。花的香即是歲月的香。

我的祖母最終這樣告訴我:因為大家喜歡摘香椿樹的嫩芽,而樹的花苞就藏在嫩芽裡,所以就很難看見香椿樹的花了。不過她曾經看見過,若穀粒一樣白色的花。那一刻,幼年的我終於釋懷了,如打了勝仗一樣昂首闊步走在香椿樹底下。

確實,後來我也見到了香椿樹的花。纖細的白,嫩嫩地綴在枝條頂端的新葉裡,清芬流溢。明亮的陽光中,如一顆顆細碎的玉石,發出璀璨的光芒。只是當我親眼看見香椿樹的花時,我的個子已如母親了,我的父親也已經不再年輕。可能關乎美的發現,是分很多種的。有的一開始就能看到,有的要架了梯子才能發現,還有的硬是要經過歲月的沉澱與洗禮,經過反覆的等待與審視才能發覺。後來我讀到一首張棗的詩《鏡中》一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幸好,在我的'鏡子裡,香椿樹的花,永遠都是素雅且含蓄地開著,從不曾凋謝。可是這並不代表我沒後悔過。

香椿樹的嫩芽是上好的菜餚,每年的穀雨前後,村子裡的香椿樹芽基本被摘了。那時,剛剛實行包產到戶,大多村民都未曾脫離溫飽線。能吃一頓香椿樹芽炒雞蛋對於我來說是最奢望的了。有好多的人,因為飢餓還黯然神傷,我們一些小孩也只能用炭筆在門框上描摹內心的渴求。對於大人來說,那時的日子總好比在呻吟一些蕭瑟的句子,清淡,寥落。幸好,我們還擁有香椿樹,擁有金子一般質地的香椿樹。在深峻的時間長河裡,香椿樹成了村莊的另一種圖騰,

穀雨,本是兩個清和而澄淨的字,略帶了些許的明麗與溫暖。可舊年的村莊並未因為它的到來而生氣些許。各家各戶的穀倉經過一個漫長的寒冬之後,基本掏空了,蜇人的空令人心慌,彷彿歲月的註腳裡再也找不到一個實詞,空茫無際。父親坐在門檻上抽悶煙,母親則挎著竹籃子來到香椿樹下。一片又一片的落葉疊加交錯,仿若要掩藏春天帶給大地的所有氣息。但是,要綻放的終究還是要綻放,就如母親的腳步,透過錯綜鋪陳的落葉,依然能感覺到來自大地的諸多訊息。香椿樹的枝頭在母親的仰望之中抽出了一束一束的嫩芽,鵝黃的嫩芽透出逼人的鮮與亮,那種亮如我手心裡的明鏡,亦如父親反覆磨礪的鐮刀的鋒芒。母親知道,香椿樹芽炒雞蛋是我心裡認為最珍饈的食品。我的母親用所有女人的堅毅與勇氣爬上了香椿樹,在她抱緊樹幹的那一刻,細雨剛剛飄來,我看不到她與香椿樹之間的任何縫隙了。凝視著樹上的母親,我安安靜靜,內心卻正在緩緩地返回一棵樹,我想,我的母親也是。我們熟稔一棵樹,就如熟稔自己的身體。

一片又一片的嫩芽被母親含在嘴裡,最後裝進竹籃。母親彎著腰含著葉子的樣子,從此在我的心裡深深紮根,不管時間的刀片如何鋒利,都從不曾被切割。且不時地帶給我一個聲音:香椿樹永遠都在,我的鏡子也永遠都在,我在深深的愛戀之中。

終於,我如願以償,在雨簾正好收起的傍晚,我吃到了最美的佳餚香椿樹芽炒雞蛋。村莊的枯索在那一刻因為這頓盛宴全都褪盡,只見天空傍晚的餘暉如五彩的綢緞籠罩著我的村莊,籠罩著香椿樹。

第二天,母親躺在床上,腳踝紅腫。祖母說:是爬樹扭的。依著被柴火薰得烏黑的板門,我後悔自己不該喜歡吃香椿樹炒雞蛋。後悔得想哭,可怎麼也哭不出聲。我想:只有香椿樹才能懂得我所有的憂思與祕密。

這事至今已過去三十多年了,香椿樹早已經被砍伐,我的母親也蒼然老去。諸多事物早已涼透,可母親含著香椿樹芽的樣子歷久彌新。

香椿樹與母親成為了村莊最美的風景,我無時不在向美行禮。

不久前回鄉,父親告訴我:和你小時候一起耍的伴都離開村子了。輝伢子做生意發大財了,將老父親接進城了;林妹子嫁了個有錢的老公,享清福了;春伢子在廣東砌屋了;他們好多年都沒回過村了,現今,就算有個老人入土,也沒得人搬了,如今的村子空了。父親的語調滿是寂寥與失落。望著父親皺紋堆積而無比滄桑的臉,我不知道遠離村莊的他們,是否是真正意義上的離開?還是在心裡抗著村莊一起遠離?他們的手裡是否也和我一樣一直執著一塊明鏡?一面浸透了村莊歲月的鏡子。珍藏過去,照亮未來,也照亮自己的心。

這時,我突然想到香椿樹,想到它那厚實飽滿的籽,那些落在大地深處的籽實,村莊以及村莊裡的香椿樹一定賦予了它們輕聲的祝福與蓬勃的力量。

走進村莊,走向香椿樹曾經來過的地方,我的心裡湧起一陣莫名的失落。大地與天空依然在深情對視,唯獨我的香椿樹,父親的香椿樹,不,應該是屬於村莊的香椿樹渺然無蹤。繁衍與消失竟來得這麼隨意。把風還給風,把自己還給歲月,把樹還給村莊,還給大地。那麼,該拿什麼來充實我們的心?

抬頭,不遠處的父親默默站立。如一棵歷經風雨,飽受滄桑,卻又無比堅韌頑強的香椿樹,精神的根深深扎向泥土,村莊在微笑。

以時間為鏡,以心為鏡,如此刻骨的場景,永遠長在我的鏡裡,值得我一生去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