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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虎藏龍》經典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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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華語電影的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一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小金人,落在武俠型別片的頭上實在是再適合不過。《臥虎藏龍》或許可以算是華語影壇最頂尖的一群高手,聯袂奉獻的武俠巔峰之作。李安導演,鮑德熹攝影,袁和平武指,葉錦添服設,譚盾配樂,加上馬友友的演奏和一眾演員的出色發揮,將儒家的淡雅沖和與道家的抱元守一在如詩般的畫面中淋漓展示。

《臥虎藏龍》經典影評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那個獲獎季裡,《臥虎藏龍》還收穫了另外一個看起來不怎麼搭界的獎項——雨果獎最佳科幻電影。中國人或許很難理解,江湖兒女,快意恩仇,怎麼就科幻了呢?其實,對於並不習慣於飛天遁地、爆山裂石之類武俠美學的西方觀眾而言,《臥虎藏龍》完全可以當做是一群異能人士之間的戰鬥,而對武打設計更加誇張化和浪漫化的《東方不敗》等影片,估計即便是將人物放進《X戰警》中也毫無違和感。就像我們常常對印度影片裡莫名出現的歌舞片段難以接受一樣,觀影習慣的不同文化的差異,早就了這個小小的冷幽默。

從影調來看,我們可以將整部影片劃分為五個部分。開篇李俞二人重逢,俞秀蓮獨自赴京,將青冥劍交到鐵貝勒手中,整個影調是明亮的,在青山竹林、古寨奢院的影影倬倬裡呈現一派安詳,讓人沉下心來,用一種內斂的思緒來感受這一段故事。之後,玉嬌龍黑夜盜劍,俞秀蓮城牆緝凶,李慕白點撥嬌龍以及碧眼狐狸與劉護院等人之戰,影調轉為冷峻灰暗,既符合隱藏在光明背面的江湖本質,又暗示著玉嬌龍的明珠暗投。從閃回的玉嬌龍與羅小虎邂逅開始,到嬌龍離家出走,在酒樓上大戰八方、威風凜凜,畫面再轉至明亮,從大漠黃沙的原始生命感和力量感,到颯爽英姿的劍走身飛,將“一遇風雲便化龍”的脫困感與不羈的反叛精神刻畫得淋漓盡致。之後分別上演與俞李二人的兩場足以名留影史之戰後,影片又以暗與明兩種色調分別描繪李慕白與玉嬌龍之死,將一種超脫與救贖、愧疚與期待暗含其中。如此明暗相替,如同晝夜輪迴,又好似夢境與真實的不斷反覆,李安的功力,於毫釐處妙至巔峰。

當年《臥虎藏龍》甫一問世,影迷罵作一片,評論界也大有厥詞。普通影迷之不看好,大致是心理期待就有了錯位,就像是抱著看《東成西就》的心態走進影院,結果看了一部《東邪西毒》,自然滿身的不爽。而影評人的不滿,則更多的是對影片本身的誤讀和未解。及至牆裡開花牆外香,那邊廂奧斯卡金人入手,大洋此岸許多人才重新審視,慢慢的品出其中的好來。

李安的作品本就是一杯苦丁茶,入口時只覺艱澀,入喉後才能從回甘中找到樂趣。

《臥虎藏龍》改編自王度廬小說,雖說古龍曾坦承,此公對自己影響頗大,但與同時期的還珠樓主、平江不肖生相比,王度廬應歸於二流。他所開創的“悲情武俠”,無非是將張恨水等人的`通俗小說寫法,披上武俠外衣,無論從格局還是從影響來看,都略顯渺小。不過正印證了一句老話:“一流小說改變二流電影,二流小說改變一流電影”。他的《臥虎藏龍》,經李安妙手點撥,竟成一代經典。而從受此影響而投身武俠的一種大陸導演和他們的作品來看,說此片徹底改寫了中國電影,恐怕也不算妄言。

作為王度廬“鐵—鶴五部曲”之四,《臥虎藏龍》之所以被導演選作原著文字,吸引之處,正在於那一份悲劇的藝術張力和角色的人格魅力。李慕白和俞秀蓮,其實原本是前作《寶劍金釵》和《劍氣珠光》中的主角,在《臥虎藏龍》原著小說中戲份不算太大。李安加重二人戲份,而將羅小虎的戲份大為刪減,要的正是藉助他們江湖兒女江湖老的閱盡滄桑,講述李安心中的那一把青冥劍的故事。

李安最擅長的是心理劇。明明有萬語千言在嘴邊,等說出口卻只是雲淡風輕,只留無限思緒在那一舉手,一投足之間,供觀者把玩。這種心口難開,與李慕白與俞秀蓮的故事有著天作之合。李俞二人好似《斷背山》中的傑克與恩尼斯,明明愛慾熾熱,卻不得不因世俗的倫理和心中的塊壘彼此逃避,抱憾終身。二人重逢,秀蓮心中分明情似天高海深,到舌尖卻只化作淡淡一句:“慕白兄,好久不見。”那一刻,我分明看見李安親自化身《喜宴》中某個食客,在混亂的婚禮中娓娓道出一句,這,不過是中華五千年的性壓抑。

所以,當李慕白握住俞秀蓮的手,老神在在的說道:我們能觸控的東西,沒有永遠,把手鬆開,你擁有的是一切。其實,如同他送出青冥劍,意欲退出江湖,而當寶劍失竊,仇人現身,他心茲念之的,仍是一劍封喉的江湖恩怨。李安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青冥劍,放不下的,誰又能真的放下,鬆不開的,誰又舍真正鬆開。

李安借片中人物之口,以一種玄之又玄的武學“境界”,闡述著以道化人的幻寂與虛無。在得道與未得之間,李慕白感受到的,卻是“被一種寂滅的悲哀環繞,這悲哀超過了我能承受的極限。”如同玉嬌龍說到自己覺察到武功超過師孃的時候,並沒有欣喜若狂,反而覺得“看不到天地的邊”,心中惶恐得無以復加。而最後當李慕白行將圓寂之時,秀蓮口中的“煉神還虛”,恐怕是指將一切放下的再無牽掛,而李慕白卻最終用這一口氣,說出了多年來闕如的那句表白,在兩情相悅卻緣慳一線的遺憾中魂歸真武。一生的糾纏化作一個人的形單影隻,小舟從此逝,滄海寄餘生。

玉嬌龍人如其名,如飛龍在天,難被世情俗物所約束。在大漠狂沙中的策馬賓士,抵死纏綿,在酒樓上的驚鴻之劍,天外飛仙,讓這個敢愛敢恨的女孩子,即使做了那麼多攪亂一池春水的傻事,也讓人恨不起來。但正是她性子裡的剛久易折,傷害了身邊的每一個人。李俞二人的悲劇,碧眼狐狸的怨恨,羅小虎的終生孤寂,甚至在原著小說中還有母親的亡故與整個玉家的中落。而在“鐵—鶴”系列的收官之作《鐵騎銀瓶》中,最終落得“龍歸大漠、虎葬冰山”的悽美結局,王度廬的“悲情江湖”,至此達到巔峰。

但每每想起玉嬌龍,我卻總是在腦海中回想起聚星樓上那個英氣逼人的身影。

“瀟灑人間一劍仙,青冥寶劍勝龍泉,任憑李俞江南鶴,都要低頭求我憐”。章子怡的美,於這一刻與玉嬌龍合二為一,永遠印刻在膠片上。

後來金庸在他的處女作《書劍恩仇錄》裡,塑造了一個幾乎與玉嬌龍同模而出的人物——李沅芷。聯想到古龍在自己集大成之作《絕代雙驕》中,借“鐵—鶴系列”的最初主角江南鶴之名稍作修改,生生造出“江別鶴”一角,溫瑞安則在《神州奇俠》中,用《臥虎藏龍》續集的書名,編出“鐵騎真人”與“銀瓶道長”一對武林奇人。王度廬對香港一代武俠名家的影響,也就可見一斑了。

不少影評人,如徐浩峰在《刀與星辰》裡將本片解讀為情慾的追逐與肉體的赤裸,私以為是有些過分的。但書中另一篇文章,卻對《臥虎藏龍》中的武打設計有著極其精彩的見解。當年本片被人詬病,其中理由之一,就是武打設計與大眾審美的衝突。我們太習慣於武當劍法的以柔克剛,誤以為李慕白的一觸即發、後發先至看成雜耍,我們太執著於飄逸劍招的劍花璀璨,卻把輕靈的步法看成向西洋劍法諂媚。就像徐浩峰所言,哪怕只考慮李慕白在竹枝上對玉嬌龍眉心的一指,袁和平也無愧頂級武指的稱謂。這種道家師徒儀式,象徵著點化玄關的醍醐灌頂,非入室弟子而不得。此舉不但符合李慕白武當大宗師的身份,也對人物塑造和敘事展開提供了意義。

幾場重頭武戲中,導演都使用了一種近景長鏡頭的拍攝手法,有時甚至用跟拍的方式,突顯角色由武打風格而體現出的性格特色。在剪輯上,雖然不是一鏡到底,但也徹底摒棄了時下流行的快速剪輯,整個打鬥的節奏並不顯得特別凌厲。城牆追逐戰中,玉小姐的翩若驚龍,俞秀蓮的大巧若拙,不但點出個人性格,也為她們的人生際遇埋下伏筆。鏢局裡的雙姝對陣,俞秀蓮連使刀鉤鐗劍等多般冰刃,信手拈來皆是文章,玉嬌龍憑藉寶劍之利與個性之狠始終旗勝一著,待到李慕白出手,她的輕巧卻被李的厚重所完全壓制,個人武功高下與氣場強弱立辯。

與略偏寫實的打鬥不同,本片在對輕功的表達上走的是浪漫化的輕靈飄逸,竹林鬥劍一場更是成為經典。有人說,李安是以竹為床,讓白衣勝雪的兩人上演一出欲拒還迎。無論如何,玉嬌龍溼身後的玲瓏曲線與二人眼神話語中的勾連曖昧,卻是不爭的事實。或許玉嬌龍是真的愛上了李慕白,這樣一來,她與俞秀蓮的決裂與最終的離別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武當山上的縱身一躍,無論是看破紅塵也好,為情而殉也罷,與一切作別,不帶走一片雲彩,颯爽如玉嬌龍,本應如此。

原著小說中,玉嬌龍借墜崖而遁,並在十九年後引出鐵騎銀瓶的故事。在電影裡,李安卻沒有為我們交代更多線索。是生,是死,是看破,是逃避?隨著馬友友的提琴曲,故事落下帷幕,青山白雲間,美人如玉,絕跡江湖。

影片另外一個不得不提的亮點當屬配樂。譚盾的五線譜,為這個惆悵的故事賦予了一種舒緩的優美,將命運的無奈與紅塵的糾葛娓娓述來,就像入口綿長悠遠的竹葉青,令人迷醉。作為武俠電影,導演沒有選擇古典樂器,而是以大提琴和吉他為主旋律,把那種哀而不傷的愁緒、求而不得的反側,如流水一般,默默融入電影的敘事當中,渾然天成。

譚盾與我父親也算是頗有淵源,他們同歲且是校友,其住處又與我父親的外祖父在一棟樓之中。遺憾的是父親說譚盾當時總宅在家中,他只是聽說過那戶人家有一個與他同校的喜歡音樂的小孩,卻一直無緣結識。不過家鄉和母校出了一位大人物,父親每每提起,也總自豪不已。可惜的是《夜宴》以後,譚盾的音樂重心漸漸轉移到了舞臺之上,於大銀幕甚少涉足,也讓我們少了幾分耳福。這是題外話,略微一表。

虎臥龍藏,仇人授首,情人授心。李安藉助王度廬的殼,用俞秀蓮和玉嬌龍兩個女人的悲劇,成全了李慕白的道,也是他自己心中的道。這道的外在,是青冥劍,劍紋靡華卻無堅不摧,折刀裂鐗如斷人心魂。這道的內在,是悲哀的寂滅,是逝友的亡魂,是不如歸去的期許與承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存之於心,忘言於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