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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散文:穀子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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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黃一袋煙,麥黃大半天。這是我們當地的一句老話。前半句說的是穀子,後半句說的是麥子。我們只說前半句。意思是說,立秋過後,稻田裡的穀子只吸一袋煙的功夫就成熟了。這當然是誇張的說法。所以還有一句老話說,秋後十天滿田黃。大意也是說立秋過後,稻田裡的穀子黃得快。層層疊疊的,像鋪了一地陽光,又像鋪了一地的黃綢緞。在山腰上纏繞,在平地舒展,在村莊的周圍逗留,眨眼又鋪在了房舍旁邊,把一村人的笑臉都染成了一片金黃。風一吹,穀粒和穀粒之間,穀穗與穀穗之間,相互碰撞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

經典散文:穀子黃了

眼看著就又要開鐮收割穀子了。

這個時候,我總是會想起秋泉來。

都說那傢伙是塊割谷的料,是個割谷的精,讓滿田滿田黃橙橙的谷給迷住了。他走路從來不看路,只看田裡的穀子,看穀穗沉不沉,看稻田的面積有多大,看稻田裡的穀子有沒有成熟,能不能開鐮,一灣田一天能不能收割完。只瞟一眼,秋泉就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秋泉還看稻田裡有沒有水。哪怕有點兒跑面水,也是不錯的。有水的稻田割谷輕鬆啊,可以在田裡健步如飛,太陽毒的時候,還給人絲絲的涼意。怕就怕沒有水,田裡的泥是稀泥,沒有水,卻又沒有完全乾涸,腳一踩上去就陷進去了,一直陷到小腿肚子。那叫火罐泥,拉腳,來來去去踩的撲哧撲哧直響,拉得人的雙腳發軟,吃力得很。遇上這火罐泥,割穀子的活兒就很累,一天下來,人一大半時間都在和粘稠的稀泥較勁兒,是割不了多少谷的。

秋泉是我的鄰居,也是村裡的割谷能手。我割穀子就是秋泉教的。

多年以前,秋泉還很年輕。他的頭髮烏黑,髮型很好看,黝黑的臉上總是泛著光彩,好像永遠不知疲倦。他身體很好,腰板挺直,站在我們這群小孩子面前就像一座塔。我們幾個小孩子常圍著他,搶他手裡的熟玉米棒子。他呵呵地笑著,高舉著雙手,我們怎麼也夠不著,急得哇哇直叫,用腳踢秋泉的腿,撕扯他的上衣。秋泉把熟玉米棒?a href='' target='_blank'>雨梢喚匾喚氐模指頤牽緩笞笫腫ヒ桓觶沂腫ヒ桓觶鹽頤翹崞鵠矗嘸覆劍僨崆岬胤旁詰厴希鋶ざィ窀鐾淶慕?/p>

可是,回到家裡,在哥哥嫂嫂面前的時候,秋泉就明顯地矮了半截,連大氣也不敢出。要是他犯了錯 ,哥哥和嫂嫂會一頓臭罵,秋泉是不敢還嘴的,只是嘿嘿嘿地笑。他的笑很清脆,特別有穿透力,所以哥哥和嫂嫂聽到這個笑聲會更加震怒,隨手抓一起東西就會追扗秋泉,往往把秋泉打得抱頭鼠竄。吃飯的時候秋泉是不能上桌子的,就是多舀了一些飯,或者是多夾了幾筷子菜,也會遭到哥哥嫂嫂的白眼。這個時候他就保持沉默。

秋泉從小就死了爹孃,是哥哥嫂嫂把他養大的。秋泉到了結婚的年齡,卻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秋泉感覺到了年齡的增大,感覺到了身體的騷動,他特別想女人,做夢都抱著女人。秋泉喜歡唱歌。大集體的時候,地裡幹活兒都比較枯燥,很多人就慫恿秋泉唱歌,說唱完歌就給他找一個女人。秋泉老實,就信以為真,開口就是那句他唱了多少遍也沒唱完的:“單生漢當家喲銀錢多嘞……”正要往下唱,哥哥或者是嫂嫂就不知從哪裡跳出來,如神兵天降一般,大喝一聲:“又在丟人!”歌聲戛然而止。彷彿有人通風報信,每次秋泉唱歌的時候,哥哥或是嫂嫂都會及時出現,所以秋泉在大家面前從來就沒有把這首歌曲唱完過。

秋泉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哥哥嫂嫂。哥哥嫂嫂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秋泉不怕地球抖三抖,就怕哥哥嫂嫂一聲吼。那吼聲一出,秋泉便將後面的歌詞嚥了回去,嘴裡嚼了嚼,放佛把嚥到嘴裡的歌詞嚼爛了,吞回肚裡,不讓它再竄出來。然後,他就埋頭,不再說一句話。人們就笑,那笑聲遠遠地盪漾開去,在一片片莊稼地裡匍匐前行。

那時候我們還小,在讀書。秋天一到,田野上就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每天放學,我和小夥伴兒都要到田坎上去站一陣。秋老虎厲害得很。陽光在空中紛紛揚揚地灑落,一抹一抹往肉裡扎,扎得面板幹痛幹痛的,連頭髮上也掛著一滴一滴的汗珠。穀子成熟後的清香也在空中層層浮動。我們不怕陽光扎,我們喜歡在秋日的陽光下聞穀子的清香。我們還看見秋泉他們那幫人仰起臉,閉著雙眼,誇張地抽著鼻子,呼呼作響,彷彿要把飄散在空氣中的稻香全部據為己有。我們快活地在田坎上跑來跑去,甚至趴在田坎上伸手去撿大人們遺落在田裡的穀穗。每每撿到一束,就會得到秋泉他們的稱讚。大人們的稱讚令我們歡欣鼓舞。

我們喜歡在陽光下傾聽谷林中偶爾的一兩聲蛙叫,更喜歡在陽光下看秋泉他們收割穀子。秋泉他們有時候光著上身,亮晶晶的汗珠在他們背上滾落著。他們拉搭斗的時候,嘴裡喊著號子,頸子上的青筋崩得老高,弓著身子吃力地拉著裝滿穀粒的搭鬥慢慢前行。我們還看見秋泉他們把穀草往懷裡一抱,雙手一合,也不知他們怎麼弄的,一個捆好的穀草就像降落傘似的輕盈地地落到田裡,像一個個小矮人。秋泉他們一幫人在田裡穿梭,扭著屁股搭谷,我們就覺得秋泉他們很有能耐,了不得。那麼大的搭鬥,兩個人抓住耳朵一拉,搭鬥便在水面上滑了老遠。

休息的時候,有人就叫秋泉唱歌。秋泉抬眼四處看了看,還是不唱,他實在是怕哥哥嫂嫂又從什麼地方跳出來,免不了又是一頓臭罵。一干人等深感無趣,便坐在田坎上吸菸。秋泉沒有錢買菸,就坐在那裡。有人見他可憐,就發給他一支。我走上去,殷情地劃燃火柴為秋泉點菸。秋泉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煙霧全吞進了肚子裡,好像這一輩子從來就沒抽過煙。他斜眼看著我,目光閃亮:“想不想學?”

我說:“想。”

秋泉說:“那就來。”

說著秋泉就伸手抓住我,一下就把我摔到田裡。平時見他在哥哥嫂嫂面前戰戰兢兢,連大氣也不敢出,想不到這會兒他動作靈巧,出手如風,瞬間便抓住了我和另外一個小夥伴。只見他腳步轉動,在田裡不停地轉起圈兒來。我們立刻嚎叫起來。秋泉不說話,只管轉圈兒。我們眼前的東西在飛快地轉動,耳邊響著嘩嘩的水聲。不一會兒就頭昏眼花了,趕忙求饒。秋泉的手一鬆,我們踉蹌著,誰都沒有站穩,身子一歪,便跌坐在水田裡,小雀雀從胯間撕裂的褲子裡探頭探腦地鑽出來,享受著洗澡的愜意。

秋泉用手將自己黑髮上沾的幾顆穀子取下來,扔到搭鬥裡。慢悠悠地說:“先站穩,這是基本功。”

後來秋泉就教我們怎麼在水田裡靈巧地跑動,怎麼割谷。秋泉說,跑的時候腳要穩,要踩實,上身不能晃動,雙臂要在跑動的'過程中協助身體保持平衡;割谷時,鐮刀的刀口得向下,這樣拉滑了才不會割手。放把子也有講究。冬水田有冬水田的放法,有規矩。一般割谷是兩個單把子組成一個把子,要把把子放在割過的谷樁子上,兩個單把子要交叉疊放,這樣搭谷的人抱把子方便,在搭鬥上搭谷時也好翻把子。旱田的放法可以馬虎一些,放亂了也不怕。在搭鬥上搭谷也有講究。揮動把子的時候腰不能過於生硬,腰要隨著手的擺動而有節奏地搖晃,屁股要像篩子一樣甩圓。稻穀把子“砰”地一聲砸在鬥架子上後,再提起把子在鬥架子上輕輕擱兩下,讓夾在谷把子裡的穀粒都落到搭鬥裡,減少浪費。別看割谷是力氣活兒,那也不是有力氣就能幹的。你的眼得巧,你還得學會省力。另外,搭谷也要有姿勢。老手搭谷,屁股就像一盤彈簧,無論怎麼扭,都有彈性,都有韌性,都是一種美。姿勢不到家,腰板生硬,穀粒揚得遍地都是,像天女散花,內行一看就知道是生手。

那個時候,我的心思都不在讀書上,我竊認為在田裡來來去去的搭谷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遠比整天坐在教室裡讀書自由得多了。所以,秋泉教我割谷,我學得特別認真。小小年紀,無論是姿勢或是氣度,都做得有板有眼。絲毫不比老手遜色。

多年以後,當我看見那些用搭鬥割穀子的村民,看見他們搭穀子的樣子,我的屁股也會不由自主地扭一扭,彷彿也卯足了勁兒,將一個谷把子狠狠地打在鬥架子上。在夢裡,我無數次回到了從前,在鋪滿金黃的稻田裡,頂著扎肉的驕陽,揮汗如雨。那層層浮動的稻香,那一粒一粒的稻穀,就是喜悅,就是收穫,就是幸福。

如今,秋泉的哥哥嫂嫂早已去世了。

哥哥去世的時候沒有和秋泉說過一句話,也許是他在生的時候說秋泉太多了,懶得說了。他躺在棺材裡,秋泉伸長脖子去看他。他面目猙獰,好像在和誰吵架。秋泉的腿哆嗦著,怎麼也邁不開,好像哥哥立刻回蹦起來對他一陣劈頭蓋臉的呵斥。哥哥死後,嫂嫂雖然偶爾對秋泉吆喝一番,但終歸是沒有從前厲害,更不敢像自己的男人在的時候那樣,拿著掃帚把秋泉追得滿山遍野亂跑。不過,秋泉好像也變了一個人,除了對地裡的農活兒感興趣,還對女人感興趣。從前只是想,想得徹夜難眠,現在膽子大了,動心思,動嘴,對女人說話嘴裡不乾不淨,還動手,對女人動手動腳,惹得村裡的一幫女人心裡既恨他,也怕他,還要依賴他。男人們都出去打工了,家裡的農活兒,象秋泉這麼嫻熟,有力氣,又肯幹的人實在太少了,都指望著秋泉能幫忙呢。 有一次他居然對嫂嫂動了心思,嫂嫂一怒之下就把他趕出了家門。後來,秋泉身影在村裡時隱時現,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過的日子。

又過了幾年,嫂嫂也去世了。嫂嫂死後,秋泉就大著膽子回了家。那是哥哥嫂嫂的家,也是他秋泉的家。

秋泉好像也一下子老了許多。他的侄兒侄女去城裡打工,有的遠嫁他鄉,有的在城裡買了房子。他依然住在鄉下哥哥嫂嫂的房子裡,依然單身。他的背駝了,看上去比從前矮了許多。在每一個穀子黃了的季節裡,他常常頂著一頭的白髮在田野上獨自走著,出神地看著田裡的年輕人嘻嘻哈哈地收割穀子。他也會嘿嘿嘿地笑,然後就唱:“單身漢當家喲銀錢多嘞……”現在他終於可以把這首歌唱完,不用咽回去咀嚼了。

人們對秋泉的歌早就沒有了興趣。可是秋泉彷彿很有精神,總是一個人在村口的黃桷樹下徘徊,唱那首“單生漢當家銀錢多”。可是,那調子再也沒有從前那樣洪亮,那樣有穿透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濁沙啞的聲音,有時候簡直像是在敲一面破鼓。連黃桷樹上的烏鴉也懶得聽,恨恨地盯著秋泉,淒厲地叫了幾聲,拍著翅膀,遠遠地飛了開去。

但秋泉依然在黃桷樹下徘徊,唱歌,然後嘿嘿嘿地笑,那笑聲有時候和烏鴉的叫聲一樣淒厲,嚇得小孩放學都不敢從那棵黃桷樹下路過。

人們都說是秋泉的精神有了問題。

現在收割穀子有了機器,比從前輕鬆的多了。看著那些一頭黑髮,身板挺直的年輕人,秋泉的臉上帶著一種安詳的微笑。他偶爾還將屁股扭一扭,雙手輕輕地抖兩下,彷彿是想起了當年自己割穀子的情景。村口的池塘似乎不見衰老,依然水清如鏡。秋泉清瘦的背影常常掩映在夕陽的餘輝裡。他久久地凝視著水面,凝視著水裡的青山倒影,還有藍天和白雲。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飛過去,片刻便消失在遠方。

它們不會又是去偷吃晒在院子裡的穀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