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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抒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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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抒情散文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詩經國風鄭風野有蔓草》

每每讀到《詩經》的這篇,她腦海中都會浮現出這樣一個場景:雨後初晴,空氣中瀰漫著芳草特有的香氣,清新干淨,在那綴滿露珠的野草邊,會坐著這樣一個安靜溫婉的女子,美人如畫,清揚婉兮。青絲撫袂,應恰好遮住半邊側臉,就像再白淨的月亮也只有被夜色遮住半邊的殘缺才有味道,太過於一覽無遺反倒會讓人失去興致。而那寒潭一樣清澈卻冰冷的眸子,也應恰好透過額前一縷髮絲,在見到他的一刻,便溫潤如玉。

《詩經》這首描寫了男子見到女子便一見傾心,卻沒有寫女子如何對男子怦然心動。她就常常幻想,究竟是什麼樣的男子,會讓女子瞬間動了心思,依然安靜如畫方寸間水墨卻已暈開她低垂的眉眼?那樣的愛情,也許就像掌心劃過的一尾魚,因為靈動,所以難以捉住。

他是個藝術家,或者只有他自己承認他是個藝術家。因為在父母親朋的眼中,他不過是個揹著畫板在街上四處遊蕩的無為青年。這個時代不該有單純的夢想嗎?為什麼,在他周圍的人眼中的世界 ,最美麗的金色不是清晨第一道日光,或是落日最後一道煙霞,而是,iPhone的土豪金?

他就是這麼個我行我素的人,在他的世界裡,現代都市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都與他無關。閉上眼睛,他眼前就是民國一條不起眼的石巷,灰色的石磚蜿蜒著一條幽深的小路,天空應該是青灰色再下點小雨。就像戴望舒《雨巷》中偶遇的那個結著丁香一般愁怨的姑娘一樣,應該有一個女子,穿著淡雅的旗袍,撐著一隻花折傘,路過他的目光。

女子的容顏應該是在細微的雨霧中模糊不清,他看不清她的樣子,他以為她應該是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可既然她不是凡間俗物又上哪裡去找這樣一個遺落在凡間的星辰呢?

他是畫家,坐在最繁華的街道邊,為人們畫一張像。他筆下的女子多了,儘管他接過那些女孩子們遞來的錢時,她們眼中是那樣欣喜為他的畫像滿足,但他卻面無表情。因為在他筆下,那些女子眼裡,始終失落著一種只有他看得見的魂魄。

她去過英國,在溫德米爾湖的船上,聽著海鷗的鳴聲和中外遊客歡喜的笑聲淡然微笑。他也在溫德米爾湖的夕陽下,用他的筆輕輕描畫著兩側湖岸那些安靜的小石頭房,心想自己將來若是也能住在這裡多好,不喧囂,也不寂寞。她前腳走過大英博物館的那些古老的雕像,後腳他就站在同一個地方,手指撫摸著她的指紋,卻摸不到她曾留下幾秒的溫熱。

他們呼吸過同樣的海風,不同的簷下躲過同一片雲彩下的雨。他們站在同一條經線上看暮色降臨光線又燃起,大氣環流會為他送來她的呼吸。世界不小也不大,可他怎麼遇不到她。

她除了喜歡《詩經》那篇《野有蔓草》,還非常喜歡幾米漫畫有一本叫《向左走向右走》。男孩和女孩轉過身就能相遇,可為什麼就偏偏繞了一個大圈才讓故事有了開始?燈光下她一本書一盞茶,不知此刻另一邊那個男孩也在某個離她不遠的地方,繼續在他夢裡神往的、那條民國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巷道里,期待再次看見那個女孩子的目光。

終於有一天。

“您好,幫我畫張像吧。”

不早不晚的黃昏,不明不暗的日光。他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人,女子面色平和,笑容安然。

“哦,40元。畫好了50,畫不好30,您定。”平時說到口乾舌燥半夜夢話都能一字不落的話,剛才出口時竟多了一份俏皮。她也被他莫名其妙的`幽默感逗笑了。她這一笑,好像瞬間傾倒了他的世界,他突然記起好像女子容顏在哪裡見過,她的目光,就像春水上漂浮的花瓣,輕輕盈盈,卻顫抖著他的心。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稍微低下了頭,臉色微紅,像此時天邊的緋色的雲煙。

他看出她的尷尬,於是解釋道:“我得好好看看你才能畫得像啊。”他餘光看到不遠處還有兩三個街頭畫畫的藝術生,為這個容顏姣好的女孩子到他這兒來畫畫羨慕嫉妒恨地看著自己,不由得咧嘴一笑。

“您笑什麼?”她有點茫然。

“還有幾個人也在畫畫,您怎麼就選擇我了?”他麻利地鋪開畫紙,掏出鉛筆夾在耳朵上,“該不會因為我是路口第一家吧?”

“因為你身後那幅畫。”她簡單地回答。

他身後擺著一幅畫,畫面構圖簡單,只有一些參差不齊的野草,不過中間坐有一個長髮及腰的女子。整幅畫只有黑白二色,但女子臉上的陰影打得恰到好處,連她舒展的眉都暗藏墨鋒。身邊的草似乎真的在隨風搖擺,更吸引她的是,她彷彿看見了女子眼中的柔情,她許是見到了,她所謂的良人?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他熟練地背道,“我是因這首詩而畫。”

“恰好,我最喜歡《詩經》的這篇。所以,我想讓你畫。“她笑著說,“我們之前並不認識,但你畫出了我每每讀這幾句時腦海中的景象。”

“也許我們認識呢,”他低著頭沒有抬眼,指尖鉛筆已經像脫離操控似的對紙訴說她的容顏。

她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笑笑,並正了正身子。

遠處幾個藝術生看幾乎沒生意可做了,就收拾收拾畫具回家了。看見他們離開,她輕輕皺了皺眉,說,“對不起,我是不是太晚了,耽誤你下班的時間了?”

“沒事。我是自由職業者,我愛什麼時、

候下班就什麼時候下班。”他依舊不抬頭。

她看著他的筆尖在紙面上花樣滑冰一樣暢快地滑動,再看最後幾縷夕陽打在他側臉精緻的輪廓上,他額上滲著細密的汗珠,但他的目光卻無比專注認真。發覺自己看出神後,她慌亂移開目光。還好,他沒看到。不過突然她又好奇,他給人畫像,都不抬頭看看主人公的嗎?

其實,他只看了她一眼就記準了她的容貌。那樣的熟悉,讓他肯定假使他們今生是陌路,也必是幾生前有過交集。就好比三生前的堅定不移的石橋和一去不返的流水,兩生前的永恆不變的天空和閃瞬即滅的焰火,前生終於擦肩,不過她是在他上船的地方離開,他看見她遠遠的背影逐漸淡化成遠方的小山明滅。永遠都是她在他的世界裡曇花一現,雖然短暫卻應留下最美好的年華。

他低頭不語,她也陷入思緒。想著不遠的將來自己的命運,她的眉頭就不由得緊蹙。人們都說生命之美在於未知,那僅僅是對那些有希望的人而言吧。像她,就像是監獄裡等著判刑的囚犯,不知第二天的黎明帶來的是,終身的監禁,還是直接的死亡。誰說,日出一定會帶給人重生和希望。

他抬起頭,不經意間瞥到她惆悵的目光,倒讓他心裡一驚。這種憂傷大概就屬於戴望舒所望相逢的“結著丁香一般愁怨的姑娘”吧。他以前是覺得女子的美麗在於她輕輕皺起的眉頭,在於她斜向下45°角的目光,在於她心尖上如同蝴蝶停落在枝頭那樣輕盈的心事。可是他現在,就希望她可以永遠笑起來,他再也不希望看到他過去一直認為很美的愁怨再在她臉上凝成一層朦朧的霜,他希望她笑的時候,陽光恰好在她脣邊晶瑩地閃爍。

“你怎麼了?”他試探著問。

“沒事。”她輕聲回答。暮色剛好完美地遮掩著她的表情,她好像很近又很遠。她的神祕感令人著迷,她的目光,應該就是詩人最難落筆的一首詩。

她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光線愈加昏暗,當她在椅子上身體僵直幾乎坐不住的時候,他終於舒了一口氣:“畫完了!”

她接過畫時他有一絲驚訝,她怎麼不像別的女孩子一樣期盼欣喜呢?她的目光好像毫不關心,就算他把她畫成醜八怪她也會平靜地帶走一樣。不過,當她翻過畫紙看到自己的畫像時,她如死海一樣的目光卻突然有了些許波瀾。

“眼神 ”她心裡叫著,這種眼神,正是她幻想中,《野有蔓草》裡的女子的眼神。那麼恬靜,那麼溫和,對愛情的突然降臨有欣喜,但也安然接受。這是最美麗的結局,我是期待一份不期而遇的愛情,但是真的遇到了我也不會太意外,因為命裡屬於我的,我大概不需要去感激。

她再看他身後那幅《野有蔓草》裡女子的眼神,還是傾國傾城貌,不過同樣炭黑鉛筆所勾勒的目光,卻突然失了光彩,好像他畫畫時,交換了畫中兩個女子的眼睛。

“謝謝。”她喃喃道。她從包裡掏出一張五十元的紙幣,微笑著,很恭敬地雙手遞給他,“這麼好的畫,50元真是對它的褻瀆。”

“是啊,真正的藝術應該無價的,可是沒辦法,咱也是得吃飯的啊。”他也笑著接過紙幣,小心地摺好,放進胸前的襯衫衣袋裡,“怎麼樣,像不像?”

“像。您畫得真好。”她點點頭。其實,哪裡都像,除了他畫龍點睛之筆的眼神。畫中那長得跟她極像的女子不應是她,因為她的眼睛裡有邂逅愛情的幸福,而她,沒有。

“天要黑了呢。”他收拾好畫具,瞅了一眼手錶,“我送你回家吧。你家在附近嗎?”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好。”

“沒事,反正我也閒著。紳士風度嗎。你不會擔心我會把你拐賣吧。”他溫暖一笑。

她和他並肩漫步在拐過去就那條不是很熱鬧的小路上,雖然隔著些必要的距離,但她還是覺得這個場景這麼奇怪。她不僅奇怪自己會讓一個陌生人送自己回家,更奇怪對於這個素昧平生的人對自己的熱情友好,她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就好像他們是已經認識很久的朋友一樣。

“你為什麼來畫畫像呢?是興趣愛好嗎?”他問她。以前他從不過問顧客畫像的理由的,捕捉到她眼神中他熟悉的靈氣以後,他就想盡可能的多瞭解她。只可惜他以前不是善於跟女孩搭話的那種,他只能為自己問這麼個沒頭腦的問題來氣。

“想為自己留下一些東西。而且是我喜歡的形勢。”她說,腦海中想象著自己將來的家裡擺著自己的照片如果要刻意弄成黑白該有多呆板。

“哦。”他笨拙地應了一聲。發現彼此之間又無話可說。

不留戀一花一草一木,不為冬天的冰雪和春天的鶯燕懷念,對這個世界慢慢失去感覺的過程中,突然多了一絲心動,絕對不是好事。她餘光看著他,再看看還有一個路口就到家的路,心中這種希望路不要走完的慾望讓她不安惶恐。

她深吸了氣想告訴他送到這兒就可以了,卻猶猶豫豫讓腳步打亂她每一次想開口的勇氣。就這樣終於走到路口的時候,她停了下來。

“到這裡吧。謝謝你。”她說。

他也突然停下來,好像也意猶未盡。不過既然人家開口了。

“好吧,那就到這兒吧。”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站在這兒,似乎在等他轉身離開。

“我們以後還會見到嗎?”他問。

“也許吧。我不知道。”她笑了笑,沒有給一個肯定的回答,“也許,我們下次再在街上擦肩而過,早就不認識對方了。我又不是你唯一的顧客。”

“也許我記得呢。”他急切地說,真希望從天而降一個追女孩手冊,“我就在剛才那個地方,一直都在那裡畫畫。以後要是你有什麼朋友想畫畫的,也可以帶她去。”

“好啊。到時候希望你打折。”她送給他一個甜美的微笑,心裡的慾望越發強烈,他快走吧。她是個不該再有任何感覺的人了,因為,她馬上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多一分的留戀都會讓她失去平和麵對死亡的勇氣,“再見。”

“再見。”他揮了揮手,轉身,消失在落日的餘輝裡。

她此刻心中的失落彷彿具有幾個輪迴的厚重感。大概那是前幾生他看她無奈離去的傷感都化作疾病來侵蝕她的肉體了吧。人生為什麼總是那麼短暫?她生命的紅燭馬上就要燃盡,為什麼你遇見我的時候,我的生命卻恰好要走到盡頭?

石橋你知道嗎?你念流水無意一過,可知流水拼命想留在你跟前卻逆流不過時間的洪荒?天空你知道嗎?你念焰火無情一落,可知焰火拼命想在你懷裡多停留一秒耗盡生命也不能多給你帶來一絲溫熱?前世的你知道嗎?你念我頭也不回消失在你孤帆遠影的目光裡,可知我多想與你同舟共渡撐一把花折傘?

這次還好是我看著你離開。

不過是緣分未夠吧。

很久他再也不曾見過她。對他來說,當他在夢裡繼續尋找某個女孩時,世界另一個角落有沒有一個女孩燈下再一本書一盞茶已沒有什麼差別。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隨時有帶來希望的生命降臨,也會有某些人的光陰隨蠟燭的蝕盡而悄然離開。生生死死,暗明交替,世上多了一個或少了一個,你在呼吸自由的風時,感覺應該也沒什麼不同。

他的小外甥出世了,全家一起圍著這個小生命欣喜若狂。

而遠處的某個房子裡,某個女孩的黑白素描畫像,被鑲進相框裡,守著一個木製的骨灰盒,在一個相似的黃昏,溫柔地看向不遠處某個無人再為路人畫畫的街。

時間改變一個人都不眨眼的。

他終於不再遊離與理想和現實之外,當他的一幅幅光鮮亮麗的畫作被各種藝術展拍賣時,他,作為知名的少女肖像畫家,已經成了家人的驕傲,拿著iPhone土豪金,笑容嫻熟地與觀賞者拍照留念。他再也看不出那些被人認作精美的少女肖像畫中,曾經只有他能看出的少女眼神的空洞和失落。不知那幅《野有蔓草》流行為手機桌面、聊天頭像時,他還能否記得,一個真正清揚婉兮的女子,曾為它駐足停留。

生死情愛的幻滅,不過也就是時間洪流中的一粒沙,渺小,而平凡。

愛情,如果來得太意外,結束得也好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