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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棵樹抒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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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一棵樹抒情散文

那年你81歲。我讀中學。一輛三輪車將上街買菜的你頂到牆角。蹬三輪的是駐地醫院的一名新兵。鄰居愛嬋姨目睹了你被撞傷的全過程,跑到學校告訴了我和妹妹。當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你已經做了手術,一條腿上掛著6公斤的鉛錘。麻藥的作用使你無法開口說話,面對前來探望的我們,你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赫然。

那天晚上我和母親在醫院陪護。我和母親同時做了關於你的夢。我夢到你坐了一輛毛驢拉的轎車出城門了,我也在車上,你把我推下車,歉意的微笑著,走了。當地迷信,毛驢是鬼。母親夢到你死了,在家裡痛苦失聲。

黎明時分,我們同時驚醒,講述了各自的夢,不由地駭然。看你慘白的臉睡著了,微弱而勻稱的呼吸。母親長噓了一口氣,總算闖過來了。

我那時已經在讀高中了。知道傳統文化中“九”的含義,你在“九”的整數倍上出了車禍,莫非是天意?我不敢把這樣的想法告訴家人,只是在心裡默默地祈禱,願老天保佑你平安,逃過劫數。

接下來你在醫院待了整整四個月。

醫院因為自己的過失承擔了一切費用,你過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每天,小護士就會樂顛顛的跑來,問你,姥姥今天吃什麼呀,你點的飯菜有肉,還有炒雞蛋。這是你點了記憶中最好的飯菜。吃飯的時候你總是說,一會兒再吃,放著吧。

護士走開的一會兒,你麻利地把菜裡的肉和雞蛋扒出一大半,放在自己帶來的飯盒裡,悄悄塞在枕頭下面,等待我們的到來。小護士再來的時候你使勁地往嘴裡塞著一大塊炒雞蛋,臉上洋溢著幸福,吃完了,你滿足地咂摸著嘴,似乎還沉浸在對食物的回味裡,於是護士就不斷地給你加飯加菜。

這樣的情形也常常被我撞見,我驚異於你吃東西的胃口,在接過你從枕頭底下遞過來的飯盒的瞬間,我不敢正視你究竟是得意或者詭異的表情。我已被你陶冶的失去羞恥心了,很快的把飯盒放進我特意揹著的大書包裡,而你還在一個勁的督促,拿好哦,別讓他們看見。

其實伺候你的幾個小護士都知道你的祕密,她們給你送過飯以後就走開了,不再守著餵你。你有足夠的時間安全地轉移。

那幾個月,我懷著複雜的心情吃著你偷偷藏下來的食物,正在長身體的我們補充到了足夠的蛋白和營養,我的尖瘦的小臉長成了蘋果。

你的腿漸漸恢復了,能在別人的攙扶下邁出一步,兩步。每次見到你,你都訴說著要出院,害怕死在醫院裡。

在你的一再要求下,星期天,全家出動,把你接了回來。你一手拄著柺杖,一手託著我們,艱難的拖著受傷的腿,在院子裡溜達。

你回到了熟悉的院子。一切都沒變,你滿意的笑著,不肯躺在炕上,執意要坐在院子裡。母親請了一個月的假陪你,你不接受,你說你能行,自己照顧得了自己。大聲的吆喝著,回到家就沒事了。

半個月後,父母上班,我們上學,沒有人陪你了。你又坐在那棵樹下,不同的是,身體上的傷痛困擾著你。常常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母親已經託了鄰居,時不時地過來照料一下,解決最起碼的生理問題。鄰居過來問候,你總是說不用了,不急。而一旦我們出現,你便催著,趕緊扶你去廁所。

年復一年,小樹長成了大樹,那棵老樹依然沉默的固守在那裡,彷彿看護著自己的孩子。

從醫院回來的你明顯的老了,這次車禍,受到傷害的不僅僅是你的腿,你的大腦也開始意識不清了,只是我們忽略了後者。

你仍然改不了幾十年的習慣,在院子裡撿拾那些掉落的紅棗,好的,不好的,你用柺杖撥弄著,憋足了勁,痛苦的彎下腰,撿起一顆發黴的紅棗,習慣地在衣服上擦拭幾下,然後塞進衣服口袋裡,然後稍微直一直身子,撐著柺杖晃悠一下身體,增加一點韌性,接著重複剛才的動作。

你仍然像十幾年前一樣,看到我們放學回來,只不過你已經很難獨自站起來了,你從椅子上欠一下窩著的身體,用手託著椅背,使勁撐著,高興地從口袋裡掏出那些乾癟的紅棗,看著我們開心的叫,把東西放進嘴裡。

這一次,你卻失敗了,你非但沒有看到我們的笑臉,還換來了一頓呵斥。你的眼睛頓時木呆呆的。

你對眼前的人和事視而不見,你的記憶完全定格在了我們的童年時代。

有時候,你撐著柺杖到門前的石板上坐著,等待放學或者從家裡出來玩耍的鄰居孩子,只要有孩子路過,你總要招呼人家過來,從口袋裡掏出東西遞過去,滿心希望的看著。你不知道這已經不是十幾年前我們小的時候了。街上店鋪林立,各種小食品琳琅滿目,沒有哪個孩子會稀罕你捂在口袋裡散發著你臊味的陳舊的紅棗,有的孩子在大人的監視下,不情願地接過你遞的東西,一轉身,扔到街對面的牆角,還要跑過去用腳使勁地踩上幾下。

我不知道你退化的眼神還能不能看清楚這一幕,或者你更沉浸在十幾年前的場景中,獨自享受回憶的快樂

漸漸地,你成為街坊路人嘲笑的活物了。那時我已經參加工作,每天下班就往家跑,推掉了和同學朋友的聚會,為的是把你從街坊鄰居的視線裡消失。你只能更恆久地坐在院子裡,那把伴隨你多年磨得溜光的太師椅上,椅子的鉚隼早已經鬆洩,被父親用鋼釘灌好。四條腿開始向一邊歪曲,你只要動一下身子,就會咯吱咯吱叫個不停。父親請人打了更為結實的榆木椅子,你卻拽著太師椅的靠背怎麼也不肯放手。

院子裡當年移植的三顆小棗樹已經挺拔的直插天空,那棵老棗樹的背似乎駝的更深了,面對杵在它面前仰之彌高的年輕的生命,我體會不出它在想什麼。

你仍然掙扎著要做一些力所及得事。在我們都離開的時候,把放在廚房水池裡來不及洗的碗、盤哆嗦著手洗了,結果是,所有的碗、碟的沿兒都被磕出了小口,碗邊上的油膩印子清晰可見。冬天的火爐燜的好好地,也被你用火柱捅的亂七八糟。家裡早已沒有了雞、狗,那些小動物,你滿院翻騰,說是給雞找吃的。我們上班走的時候,你就伸出手來,要錢。

要錢幹什麼?

買吃的。

給誰?

娃娃。

全家人都工作了。誰也不在乎幾個零錢。為你新置辦的衣服沒有了口袋,於是,一角,兩角,一元,兩元的小票被你塞滿了袖筒。從家裡到廁所,從院子到大門外,短短的路程總能撿到你撒落的零錢。遇到小孩路過,你掏出三毛,兩毛。

餓嗎?逮著人你就問。

買餅子去。邊說邊回頭張望,生怕被家人發現。小孩拿了錢,飛也似的逃了。你的臉上又浮出詭異的笑。

老街坊們也在嘆謂,獻瑞嬸,老了啊。

你分明聽清楚了,虎著臉,不做聲。

哥哥帶著未來的嫂子回家,你把別人當成了我。總是叮嚀,喝上水了沒有。櫃子裡有糖。

我們進屋,你神祕的噓著,別過去,有人。

你的身體越來越衰老。沒有人攙扶,走不了幾步。每天,你都重複著一句話。蘭啊,回來的時候喊一聲,聽聽有沒有迴應。蘭啊。

蘭兒是我的小名,也是你賦予我的植根在我生命裡的東西。

母親告訴我,我還未出生,名字就已經起好了。是你起的。

成年以後,從事體面工作的我也有過改個名字的念頭,但我不知道改了名以後的我還是不是你心中的我,這些滯留在血脈裡的東西,是外力無法排出的。

在你生命最後的日子裡,儲存的多是對我的記憶。於是,你不停地念叨著我的名字。

我曾經離開家裡一段時間,去學習。母親的電話追過來,說回家看看吧,叫你呢。於是,我常常在來不及請假的情況下搭車飛奔回家,對著門口大喊一聲。

晚上睡覺,我和你在一個炕上。蘭啊,夜半,聲音拖得長長地。

我開燈。你又說,沒事,睡吧。

剛睡著。蘭啊,聲音宛若幽靈。

我沒有意識到,這是你生命的最後一段。我不知道你渴望的是什麼,那時的我正大段大段的啃著那些莫名其妙的外國哲學。沉醉在其中的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對你一夜數次的呼喚常常不理不睬。

你已經沒有力氣喊了,有時候出其不意地抓住我的手,又什麼也不說,鬆開了。母親開始和我倒班,一人一宿。

哥哥結婚那天,距離你的離去只有兩週。這當然是後話。你直挺挺地在太師椅上坐了一天。

鄰居問,孫子娶媳婦,你歡喜不歡喜啊,你緊著力氣回答,歡喜。逗你,把蘭兒聘出去吧,你的臉一下子拉的老長。家人屋裡屋外的忙碌著。你一天不吃不喝,不上廁所。到了晚上,賀喜的人都散了,你才解決了一下內急,喝了一口粥。

嗣後,你掙扎著起床,坐到沙發上,因為家裡有剛過門的新媳婦,你要保持形象,不能躺下。

但你終於是躺倒了,生命的光一點一點地微弱了,弱到我看不清。

三天。

我把手指探在你的鼻孔下,感覺你的呼吸,慢慢地,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衝的奶粉拿小勺喂進去,又順著嘴邊流出來。

我趴在你的耳邊喊,姥姥。

感覺你的喉嚨裡有微弱的迴應。

你走了。平靜的臉上沒有一點斑點。

第二天一早,開啟家門,老棗樹一夜之間,大半枝葉死去。

很長一段時間,我習慣地在大門外喊一聲。姥姥。

沒有人迴應,只有那棵樹以更沉默的姿態迎接我。

那之後,我常常發生錯覺,看你在樹下坐著,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在你的'身上,你一動不動。

翌年夏,暑假。我和幾個同學去山東。在煙臺車站侯車。遭遇颱風,我穿的一雙布藝涼鞋不堪水的浸泡,塌底了。同行的三位男同學自告奮勇,冒雨為我買鞋。捲曲在候車室的長椅上,旅途的疲倦一陣陣襲來,我的眼睛漸漸地睜不開了。恍惚覺得我的裙子的下襬被什麼掛了一下,我警覺的睜開眼睛,一個頂著一頭稀鬆的白髮的老嫗從我身旁走過,大概是肩上斜揹著的東西蹭到我。我直起身子,坐了起來。徑自走過去的老嫗在貼著牆的地方鋪了一塊老式油布,把肩上看上去很沉重的手縫的布袋,慢慢卸下來,靠牆放著。然後,自己也順著牆根盤腿坐下來。

彼時由於颱風,侯車的人不是很多,候車室的長條椅上稀稀落落的旅客,白髮老人卻沒有找一個可以使自己舒適一點的座位,一臉謙卑的席地而坐。穿著一身襤褸的布衣。布袋口散開了,露出了面板,擀麵杖等傢什。老人摸索著從袋子裡面掏出一個掉了瓷的茶缸,蹣跚著走到候車室開啟水的地方,接了一缸半開不開的水,掏出自帶的乾糧,費力地啃著。

一霎那,我想起了你。眼前的老嫗,無論坐姿,吃相,和你別無二致。我的眼淚再也無法控制,對你的思念如窗外的雨陣陣襲來。眼前的景象模糊了,你倚樹而坐,露出你慣常的微笑。這是在千里之外的,你離我而去之後的第一個年頭,我第一次真切的感受你,你為我孤獨的異鄉之旅送來溫暖。

13年後,我帶著出生僅兩個月的女兒回到你渡過六十年歲月的老屋,那棵已經沒有任何痕跡的曾經的老樹下,女兒在搖籃裡安靜的睡了。我找尋著你。

砍掉的老樹主幹靜靜地躺在大門洞裡,不堪歲月的剝蝕形成幾道深深地裂痕。翻修過的屋子一改過去的土氣,貼了瓷磚,裝了落地的大窗。屬於雞們的領地已經被儲藏室佔據。向日葵早已沒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驕傲的月季蓬勃的開放,散發著膩人的香氣。三顆年輕的棗樹因為蓋房也缺少了一棵,是屬於我的那一棵。

我想喊,姥——,聲音沒出來,眼淚卻撲簌簌的流下來,我終於知道,這個我們曾經共同廝守幾十年的地方,因為你的離去,已經不屬於我了,不屬於我們共有了。

關於你的種種傳言並沒有因為你的離去而終止。你仍然打攪著小巷居民的生活。熟悉的和不熟悉街坊看到我們的時候,常常要湊上來說上幾句。啊,獻瑞嬸活著的時候,獻瑞姥姥給我……,你成為大家共同的話題。那些受過你接濟的人,你照顧過的孩子,見了我們,不約而同的提到你,使我們倍感驕傲。

一個困惑母親和我多年的問題也在不經意間提出來,那是源自早年你還健在的時候一個陌生的,據說母親應該稱之為舅舅的男人,臨走時曾經撂下的一句話。那句話足以粉碎我年少時對你的全部好感。

我曾經攛掇母親去調查自己的身世。母親搖搖頭,拒絕了。想起隔壁三老爺活著的時候刻意說過的一句話,哪有四十多歲才開懷的,我好像明白了什麼。

另一個關於你的身世的祕密也無從知悉。

你曾經說過9歲時家鄉發大水,你的父親也即我們的曾祖父一副擔子,一頭挑著你,一頭挑著你的弟弟,逃荒來到了臥牛城,把你撇在了一個叫做煙村的地方。他們去了哪裡,你不知道,你來自何方,你也說不清楚。

緘默了一生的你,帶著我們永遠無法知曉的祕密走了。

母親不再提及。好奇心重的我也無從打聽,就讓這一切隨你而去吧。

沒有生育的你,撫育了母親,帶大我們,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孩子,你照顧過的。

為了這一切,你掏幹了自己。

那些雞,那棵樹,那些記住了這一切的人和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