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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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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咱家窮。你大姑姥家有錢。你大姑姥沒孩子,你姨是被你大姑姥養大的。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故事散文

說這話時,母親的目光盯著自己手上的咬了半截的饅頭,語氣很平淡,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很難猜出她心裡在想什麼。

我的大母親兩歲的姨,從小寄養在我那有錢卻無子的大姑姥家,讀完了師範,當了教師,因教績突出,被評為省級優秀教師。現已退休,退休金每月有四千多元。而母親,因家貧,國中只讀了一年就被迫輟學,挑起了生活的擔子。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整天家裡家外忙得腳步不停。

那年,我十八歲,跟著他們幾個男生去鹽攤推鹽包。一天一個來回,中午拿一手巾包地瓜幹當乾糧。一車鹽包足有二三百斤,第一次去時,沒經驗,走得累了就停下車在路邊歇,誰知一歇就推不動了。那幾個男生鬼得很,自己先跑了。眼看天黑了,著急加害怕,差點把鹽卸在半路上。幸虧還有同村一個女伴,那天回來時,都晚上十點多了。

母親說這話時,剛吃完飯,一桌子的狼藉還未拾掇。母親的面色很平靜,但語氣中卻透出一絲掩飾不住的驕傲。

我的母親,下學後用尚嫌稚嫩的肩膀擔起了養活自己和寡母的重任。風裡來雨裡去,什麼苦都吃過,什麼罪都遭過,但她卻從未抱怨過什麼。

最累的是抬鹽包了,那鹽垛堆得有兩個人那麼高,一條一尺多寬的厚木板這頭搭地上,那頭搭鹽垛上,人走在上面忽悠忽悠地直顫,眼睛都不敢朝下看。一麻袋鹽二百斤,兩個人用一根粗槓子抬到鹽垛頂倒掉鹽,再下來接著抬。這本來是男人乾的活,我倒不圖多掙幾個工分,就圖中午能分一個玉米麵餅子。那是60年,哪有什麼吃的啊。餓急了也就是摘幾個山棗撿幾粒花生糊弄肚子。就靠著這一天一個餅子,我和你姥姥才熬了過來。我那時長得矮,十八歲了比裝了鹽的麻袋也高不了多少,沒有願意和我搭幫。幸虧你芳姨,她長得又高又壯,讓我在前面,她用那粗胳膊一撥就把死沉死沉的麻袋撥得離我這邊遠點兒……

母親說到這兒正在收拾滿桌子殘羹剩飯的手停了下來,眼睛定定地盯著對面的牆壁,目光有點虛浮,像是在回味著什麼。夕陽的餘光順著窗玻璃擠進來,將母親臉上鍍上了一層聖潔的光輝。

芳姨,我小時候見過的,常來我家串門,確實是長得又高又壯,說話也高聲大嗓的。長大後便沒再見,聽說是去她閨女家裡了。

60年,我和你姥姥這樣孤兒寡母的最吃虧,偷不敢偷,爭不能爭,一年兩個人只分了九十斤玉米二斤油。那時,吃油是用筷子頭沾著往鍋裡滴,吃飯就是玉米麵和著粉碎的花生蔓兒和玉米芯棒。那年,我和你姥姥吃光了頭年攢下的一垛花生蔓兒,和還沒來得及燒的玉米芯棒,運氣好的時候能撿幾片爛菜葉子,丟鍋裡煮煮不用油也香得很。其實,連鍋也沒,鍋早被收去大鍊鋼鐵了,我和你姥姥是用臉盆煮飯吃的。

母親已經洗淨手,安詳地用圍裙擦著手上的水珠,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她並不是在苦大仇深地控訴或發洩,她是把這段經歷當故事來說的。在那個全民狂熱的年代,在那個全民皆餓的歲月,母親覺得,那樣的生活很正常。

還有呢?你們那會兒還有哪些故事呢?

我把母親扶到火炕上坐著,小心翼翼地問,生怕觸動了母親內心深處某根穩祕的弦。

再有,就是和你們幾個有關的事啦。你們的.父親,為了讓家裡有個男人,放棄了在部隊提幹的機會,自己拿了檔案跑回來了,他脾氣又不好,誰找他做工作他嗆誰,最後誰都不理他了,他心安理得地在村裡當起了農民。要不,你們也應該是幹部子女了。

母親的語氣帶了點開玩笑的口吻,憔悴的面頰上竟浮上一抹紅暈。

想不到,我那個脾氣暴躁讓人敬畏的父親竟有這麼偉大的一面,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來。

其實,當農民有什麼好?就算是當隊長當支書還不是個幹活的頭頭?你們的父親是條龍啊,生生地把自己憋成了一條蟲。他心裡也憋屈啊,他好亂髮脾氣,你們也都大了,讓著他點兒,別和他爭。

母親的語氣傷感起來。

要說難,那幾年也真夠難的。你們都還小,你爺爺老了,你姥姥又得了半身不遂,行動不便。那幾年,我就沒一天半夜十二點前睡過覺,沒睡過一個熱炕頭。

哦,這事我記得了。

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我們是沒房子住的,隨姥姥一起擠在三姥姥家中。三姥姥家的房子是那種老式的小屋,說是三間,還沒後來的兩間敞亮。除了門,只一扇木格子窗,窗上糊著窗紙,大白天的進屋也得點燈,否則就要摸黑。後來,父親瞅著生產隊下工後和上工前那一點點空隙時間,憑著滿身的力氣脫了幾百塊土坯(也或許是上千塊,那時小,不知道數目,只是覺得很多),又搬來了一大堆的石頭,拿出自己幾年打拼攢下的幾個錢,請了瓦工,在村後無人問津的那塊廢地上,蓋起了四間大瓦房。那房子,前後都有窗,而且是玻璃窗,寬敞明亮,曾讓我驕傲了好長時間。房子蓋好後,我們一家還有姥姥爺爺都搬了進去。還清楚地記得那房子的格局:中間一間是做飯和吃飯的地方,東西兩邊一邊壘著一個鍋灶;東邊一間爺爺住,西邊隔出兩間,連著鍋灶的一間是姥姥的房間,餘下那間是父母的臥房。至於我們姊妹幾個嘛,哥哥隨爺爺睡,我和妹妹跟著姥姥睡。母親為了讓年老的爺爺和半身不遂癱在炕上的姥姥有個熱炕頭,就輪流著在東西兩個鍋灶燒火,常常是吃完飯了還添一大鍋水燒開,不為用水,只為暖炕。

不那樣我又有什麼辦法呢?兩個都是老人,偏著哪頭向著哪頭都不合適。要說你們的爺爺也是個勤快人,平時也沒少幫襯著幹活,只是他不會說話,聽著讓人寒心。你們的大伯沒養過你爺爺一天,只是每年過年送兩個包子。老人,總要靠兒子的,誰養不是養呢?我也不計較這個。可是,那年,你姥姥眼瞅著就不行了,屙屎撒尿的連褲子都提不上。你爺爺那頭我就顧不過來了,我和你大伯家商量,讓他先將老人搬家裡養幾個月,等你姥姥老了我再搬回來。結果你大媽就吵上門來,我滿指望著你爺爺能幫我說句話,可他說什麼呢?他說,我也沒白用你養啊。你聽聽,這話嗆人不?我也是一時氣,就和你大媽吵上了,說養老兩個兒子都有份,我養了多少年你就得養多少年,逼著你大伯將你爺爺搬過去了。結果,就在那一年,你姥姥走了不幾個月,你爺爺也去了。都怪我,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咋不能忍一忍呢。

母親的眼角泛出淚光。我知道,母親內疚;我也知道,這事怪不得母親。那年,我已經懂事了。我爺爺帶著自己的鋪蓋去了大伯家,被安置在一間沒人住的小屋中。當時天還冷,儘管身下鋪著電褥子,可睡了一輩子火炕已經習慣了火炕的老人,哪裡受得住沒有溫度的環境

可是我的母親,我的苦命倔強敦厚而隱忍的母親,卻總是習慣把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母親的聲音低下去弱下去了,她的頭垂在胸前,合衣靠在被子上睡著了。我輕輕地將她身下的被子抽出來,展平,將母親熨熨貼貼地安置在被窩中,一如我小時候她待我那樣。我知道,經過今天一晚上的訴說,母親的心中會輕鬆許多,母親會睡個好覺的。

人老了是耐不住寂寞的,多回家看看父母陪父母說說話吧,哪怕是隻聽他們講講那過去的故事,對他們而言,也是一種精神的釋放和解脫。看著母親安靜的睡容,我心裡默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