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才華齋>範例>文學>

迴歸經典散文

文學 閱讀(3.26W)

雪,來得很慢很窄。飄到地面就尋不著影兒,天拖著白裙輕盈地告訴她,此時東北很冷了,丈夫該回家了吧。提著小木桶給豬和雞喂完食後,她扯下圍裙從灶屋出來朝村口走去。

迴歸經典散文

村子慣有的寧靜,讓她覺得方圓二里只有她一個人。農戶是越來越少,大多已移居到城鎮。現不過十戶人家。她的家是去年蓋的新房,獨門獨戶,立於山坡高地。白色的水泥牆身,大塊的楞瓦,遠遠望去,像山頂戴著一頂棗紅色的草帽,很是孤俏。

她想出去看看,看看村外新馬路的遠方,有沒有熟悉的身影。沿著青石板路走過老椿樹的身旁,溫暖的眼神從樹底一直悠遊到樹尖。每年的清明時分這棵樹償給她新鮮嫩葉,加上雞蛋一炒就是清香無比的佳餚,如今禿枝直上雲霄,黃葉抱著衰老的樹根,緊密團簇不忍離去。拾得一枚枯葉,葉脈依舊分明,翻轉之間彷彿聞到椿葉初春的嫩香。繼續往前走,看到一棵榆樹,停在樹下,摸了摸枯裂的灰色樹皮,有刺痛之感。她不明白已逝的舊憶是否有一天會去訪問歲月的枯榮,詢問它來年的新葉何時啟萌?

夕陽西沉,晚霞像待嫁的新娘上妝,無論色彩如何塗擦總也掩飾不住那一顆隱約而羞澀的心。夕陽的臉,隱在漫天的白雲堆裡如春光乍現,在你錯愕之際,搖身一變,剛剛分明是深紅慢慢減淡變成橙紅再褪到淡黃,之後再飾一丁點粉杏色,恰似丹青妙手,信手飛墨,就能化渺茫為神奇。

她走到離公路旁最近的那塊自家田,坐在田埂上,雙腳踩著未割完的稻草茬。一丈之外,別家的地裡隆起一個大大的稻草垛,在餘霞的映照下分外乾爽潔靜。這草垛為什麼還呆在這裡不走,莫非這戶人家要以這垛守著這二畝方田,怕地過冬寒涼,是故讓這些閒草做成它的素白圍巾?抬頭緩緩把目光移向左邊,遠處兩三行的杉樹裹著晚照,像怯生的孩童,一個個睡在夢途裡,拍也拍不醒的樣子。最高大的那棵樹頂,築有壘實鳥巢,巢的外緣灑著幾綹金色的細微絲光,透明得像給巢沿鑲上了一層瑩黃的髮帶,不知離巢的鳥兒幾時待歸。那巢又是否有別鵲來此寒暄歌歡?

不得而知,想必鳥群們早已互通春訊,獲了人間的溫情,結了締約,隨時奉天呈命待時而歸。而巢像離了人間的舊屋,穩定地建構在天地的險要處,成了天與地精緻而結實的婚橋。她看著它,盯著它,像是在眺望又像是凝視。這巢竟似發出了她熟悉的聲音,喚著她的小名。

她隨著這喚聲走了進去。房間的一切擺設如家中無異,廳堂乾淨亮敞。她的臉,因為鄉下不受汙染的空氣,顯得光潔如玉,帶著朝露的凝潤,一條粗黑的辮子隨意搭在胸前,發末束著一朵淡雅的芍藥絹子花。腳穿自納的布鞋,黑色的燈心絨面料,面子繡了兩小枝墨荷,邊緣滾上天藍色布條加固,別樣的美感。她不管別人是何裝束,也不在意時尚的前沿流行什麼,她是照著舊式,自在剪裁著心目中的款型。她走到了中堂,給自己倒了一盅茶,坐在靠門的椅子上,看著門外,這時丈夫從外面回來,放下行裝,靠近她,捏著她左手的兩個指頭,對她輕笑,不說話。觸到她專注的眼神,緊緊握住她的雙手,她歪倒在了他的懷裡,身子緩慢墜落,不斷往下沉,下沉,似沉入海底。

他淡淡地對她說:“你的手越來越糙,本不該做這些粗活的.,娟子,你冷嗎?”

“不冷,有你在,不會冷的!”

他把她長長的辮子放在他手心說:“它真像是我的小女兒!”

“為什麼?你想要一個女兒?”

“沒有女兒陪你,我怕你沒個貼心的伴。”

“我們不是有兒子嗎?”

“兒子是遠方的人……就像我,長年在外,你以後得有人照顧才好,不然……”

他拿著她的髮束滑順地掃蕩自個的臉頰,眼裡流露出安祥的光澤。這墨黑的髮絲根根如微風吹撥著匆忙的人間,任繁華蕩去,它自亮如晨星。

她就覺得,女人就應該有這樣直直的秀髮,配她們的容顏,有了這樣的長髮,就好像有了它對行事浮躁的監督;看著它,也是一種對青春易逝的反思與珍惜。她想本色就是上天賦予的特色,時髦只是用來欣賞,而不是用來設計,討人喜歡。

“你明年還會出遠門嗎?”她噘著嘴問。

“當然,要,”

“在家裡找不著活幹,又掙不到錢,兒子結婚少也得用十萬,十萬啊,足夠我們原來結一百次婚……”男人爽朗的笑聲逗得她格格直笑。

“不管我走多遠,其實我的心還在家裡。”

男人有說不完的話,繞指柔的笑語如月光拂身,她迎著他似長有莊稼的眼神深入地看。從中她看到了大片田野的稻穗在揚花,聽到了灌漿、拔節的聲音。她攬了一把放在手裡看穀粒的飽滿。落在胸前的頭髮擋了她的視線,猛地把辮子往後一甩,眼前突然一片白光,似夢似幻,其實什麼也沒有,其實什麼也沒有發生。

失落,失魄,眼角瞬間溢位了淚珠,愁思打溼了她的臉。向晚已晚,馬路上依然沒有人回來。遠方如同新夢,搖盪著她的每根神經。而那俯仰世間的巢依然固守在那裡,一個巢,一個家,裡面沒有鳥兒。起身拍了拍屁股,收了黃昏的孤單,安安靜靜回家。

接連三天,她坐在田埂上等,等著遠方熟悉的腳步聲早點踏青而回。

男人終於回來,就在昨晚。女人可憐他一年到頭在外打工辛苦,今天一大早就跑到集市去買菜。稱了兩斤排骨,兩斤蓮藕,半斤蘑菇,一把小蔥開始在家裡烹調生活的味道,燉湯。

喝完湯,男人揹著藥壺給油菜苗打藥去了。

晚上回來,女人再給男人盛了兩碗湯。

凌晨三點男人在床上不受控制地亂動,女人問怎麼啦,男人無語,只是拼命亂滾。女人起床,一看大驚失色。男人口吐白沫,臉色鐵青。

女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懷疑他可能是藥物中毒。手足無措,如同世界末日降臨,瘋狂衝出門外大聲喊叫“救命,救命,救命啊……”漆黑的深夜,寂寥寒冷,沒有人應。她哆哆嗦嗦翻出手機,按了一個號碼,對著電話那端痛哭了起來:“兒子,你爸突然發病,昏迷不醒,怎麼辦啊?”

“什麼話,你打錯電話了,我爸十年前就過世了……”接電話的是一位陌生人。

“對不起,對不起,打錯電話……”她顧不得抹淚,重新找了個號碼再打。

“兒子,你爸像是得了急病,恐怕不行了……”她再次泣不成聲。

“媽,別怕,快打120,我在外省,就算我現在回去,時間也來不急,快按120,趕快急救!”兒子的聲音大得像要把電話炸燬。

接通了120,她對著電話結結巴巴告訴自己的所在地,嚇得慘白的臉又被自己的急迫漲得通紅。半小時不到救護車呼嘯而至,再呼嘯而去。淒厲而狂亂的狗吠聲,聲聲蝕骨,震動著未曉而失眠的村莊。

由於救治及時,男人的命算是得以保住,終落下半身不遂,言語不利。

一夕之變,天壤之別,健壯的身體一半給老天收走,男人幾乎成了廢人。

從醫院回來後,女人喂他吃飯,男人不許,還說讓她不要管。女人為了討他一笑。故作太平說:“這是好事,起碼現在你不用常年在外,讓我提心吊膽,天天陪著我幹些農活,倒還踏實自在。”

男人用筷子夾不住菜,把菜撬掉了碗外,趁女人不注意時,偷偷把掉在桌子上的菜快速塞到了口裡,女人看在心裡酸澀翻滾。她奪過男人手中的碗,改用勺子喂他。她說:“你就別逞能了,我做姑娘時就知道你能幹,還是歇會吧。”男人說:“我還行,等我身體好些,我再不出遠門,就在家裡幹我的老本行,我要給兒子做一房的傢俱,多掙一些錢為兒子討媳婦,還要為你養老。”

她靜靜地聽著,默默地點頭說好。她不是不知道中風這種病的後果,治療情況好的,多活十年可能沒問題,保了性命後半生終是行動不便,如果再遇二度、三度中風,命冊基本上掌握在閻王爺手心,隨時都有可能進鬼門關。

她把對未來的憂患果敢地掐死在萌芽狀態,不讓臉面顯出絲毫的愁容讓他有所覺察。她安慰他說:“等你好了,帶我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我都快五十的老太婆了,還沒出過省。”男人說好的。

男人當然能洞察出女人不露聲氣的憂心如焚。當她越發不安時,她往往會表現出空前的泰然自若與強作歡顏。他為了讓她心裡好受些,琢磨講些好笑的話分她的神。

他說,有一天一位中央電視臺的記者採訪一位年長者,問他幸福嗎?老者說:“我姓張。”記者見答非所問,於是再尋得一個人發問:“老爺爺,你滿足嗎?”“我是漢族的,我漢族。”女人大笑說他胡編。男人繼續說,第二天記者為了集思廣益,因此深入到更為廣闊的民眾天地去調查幸福的真義。這時看到一撿破爛的老者,同樣的問題問,你幸福嗎?老者說:“我正撿瓶子呢,這一個可以賣五分錢……”記者覺得調查還不夠深入,有點不甘心,於是尋得遠路跑到養老院去徵詢意見,放大聲音問一位正在健身的老嫗,老婆婆怕記者聽不清她說的話,以更大的聲音回答:“我今年八十三……”記者百思不得其解,見個個都是顧左右而言它,決定再問一個,這時來了一位拖板車賣湖南正宗臭豆腐的中年漢子,話筒還未伸到他跟前,他就即令眾夥伴快跑,說城管的來了!於是那些賣水果的,賣襪子,賣字畫的個個嚇得像燕子一飛而光。男人摸著後腦,分外可惜慨嘆那位記者怎麼就偏偏不找他問,如果問他,他就放心大膽直說:“幸福不是GDP,幸福也不是賺錢多少,幸福就是一家人圍著小火爐,一邊吃麻辣燙,一邊說家常話,有事無事一起窮開心……”

女人笑得不能自持,淚隨著落了下來。男人的一場大病,讓他們一起真正感悟到了幸福的真義。鎖不住心事的倆個人,彼此的心靈此刻幾乎是殊途同歸。

女人補充了一句:“我們不與別人比,我們其實很幸福,我該知足……”

為了所謂的幸福,忙碌奔忙一生,而這幸福之源其實就在身旁。

女人望了望窗外的老槐,寒冬褪去了它所有的青葉。而它照舊傲然屹立於寒風中不屈不撓。女人拿來一條熱毛巾敷上他沒有知覺的右手,又幫他按摩了一下麻木無知的右腿,心暖和了好多。

他終於回來,她的心也隨之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