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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老屋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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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故鄉的老屋散文隨筆

故鄉的老屋,是一間低矮的平屋,記憶裡總是蒙著一層暮煙,黛瓦與屋脊,像匍匐的老人的背影。

老屋的結構是簡易的川東民居,片石壘基,四角是木柱、中間的牆體是楠竹柱頭、牆壁是竹笆夾泥,斑駁的泥牆裡夾雜著一些穀草,棕櫚和人畜的毛髮。屋面,裡屋靠山的一面,稱為陰面,蓋的是小青瓦;陽面,門庭向西的一面,蓋的是洋瓦,顏色都是陳舊的煙藍色。還有一間偏屋,生火煮飯的地方,是磚砌的廚房。接近屋瓴的瓦槽裡安裝著兩片亮瓦,是透明的玻璃瓦。用來採光,是老屋的天窗,也是一家人生活的天窗。它通往著,或者是連結著一家人心裡的希望。

小時候,我頑起皮來,媽媽常笑話我,說我是垮房子垮來我們家的野孩子。笑意裡流露出拿我無可奈何的原由:“窮人家的孩子野一點好,野孩子骨頭硬,少受人的欺負。”媽媽說。

我家的房子垮塌過一次,用我媽的話來說,是因為我出生時哭聲太大了,像一連串的炸炸雷,結尾時轟的一聲,一啼哭便把我們家的房子哭垮了,好在只哭垮了半邊屋,要不,你這個野孩子不知道現在還在哪兒野呢?

事實上,我家的老屋年生太久了,是我爺爺在世時興建的,加上我出生那天恰好遇上了狂風暴雨,我的第一聲啼哭接上了最響亮的一聲響雷,震垮了半邊屋。重新建的半邊屋便蓋上了洋瓦,變成了現在的屋。

臨近春節,家裡要打掃揚塵,我們會把平時收集起來的舊報紙用來糊牆壁。報紙上有一段文字我記憶得特別清楚。

在《媽媽的藤條箱》裡,我寫過病中的媽媽躺在床上,常常用手指在我的手板心上教我寫字,驗證我學習的效果,除了唸書給媽媽聽,就是讀牆上的報紙。

有一次我爬上櫃子,屋面的亮瓦漏下的光線正好照在那張報紙上,上面有一段文字,說的是在我們國家的一條河流上,有一條大魚被這條河流的兩岸夾住了,動彈不得,兩岸的人們可以從魚背上過河,這條魚變成了一座橋?

我是長江邊的孩子,印象裡河流的樣子都像眼前的長江。我問媽媽這是真的嗎?

媽媽躺在床上笑了,說:“古時候有一個叫莊子的人,他有一條魚,名字為鯤,它之大,不知有幾千裡;化成鳥,名字為鵬,鵬飛起來呀,垂翼若雲,把地球都包起來啦,一振翅便能鵬程萬里。”聲音轉著彎,神情好得意,接著喊我:“來,到媽媽這兒來,媽媽教你鵬程萬里的寫法。”

遇上漏雨,小青瓦叫撿漏,就是爬上屋面摞一摞瓦,把蓋得密集的瓦片摞到破損的地方來。我家屋上的小青瓦,爺爺造屋時蓋得密,幾乎是一匹疊著一匹,用我爸的話來說,撿一輩子的漏也撿不完我家屋面的瓦。

現在體會到爸爸對爺爺的感激。

洋瓦麻煩些,洋瓦是一匹瓦扣著另一匹瓦,屋面上沒有多餘。屋漏了,只好用塑料薄膜、油布、油毛氈代替瓦,蓋在漏雨的地方。為了防風,要弄一些磚頭、石塊來壓住。否則,風要吹跑。這樣的屋面看起來,像衣服上補的補丁,樣子難看。

我是雨水裡出生的孩子,一生牽連著雨水的情結,直到如今我常常故意忘記帶上雨傘,行走在雨中,任憑雨水淋在我的頭上、臉上、以及三十七度的體溫上。

仰望著雨水飄飛的天空,任由清冷的、溫暖的、苦澀的、甜蜜的雨水落進我的眼裡。

多麼幸運啊,我這個經歷過雨水淋溼浸潤的孩子,生長到現在,生長到成為人之父親的年齡,眼裡還會流出雨水一樣的淚水,內心裡依然抱有著一份雨水一樣柔軟的情意,一副人性柔軟的心腸。

此刻屋外下著雨,下著深秋苦寒的雨。我準備朝雨中走去,走回到童年記憶裡最為深刻的一場夜雨裡,那是一場疼痛與飢餓的夜雨,苦難的夜雨。

就向那裡走去吧,向童年的內心走去,童年的內心有人性最柔軟的東西。

支撐人生的並不是其它什麼理想與信念,而是人的內心裡本來就固有的人性的閃光。

如果人生非要有一種理想與信念,我願意把它作為我的理想與信念。

記事不久,媽媽第一次生病,吃飯的時侯,突然昏倒在地上,家裡一遍慌亂,無論父親和我怎樣呼喚母親,她都人事不省,臉色發青。鄰里的陳伯伯趕來見狀,他一邊叮囑一邊向醫院跑去:“按住仁中,我去叫救護車!”

悽獰的笛聲在雨夜裡嘶鳴,我尾隨著追趕,跌下又爬起,直到救護車的影子和嘶鳴的笛聲消逝在茫茫的夜雨裡,消逝在黑洞一樣的夜雨裡,我才蹣跚著童年的身子回到家中。空蕩蕩的老屋裡剩下了一個末滿三歲的孩子,他坐在床沿上,坐在白熾燈昏黃的光線裡,雙腳吊在床沿與地面的空中搖晃,雙手拍打著床沿上的木欄,一遍又一遍地哭泣,盹一會,醒來,又開始哭泣,哭到他的氣息發不出聲音,依然還在哭泣。

一個未滿三歲的孩子在一場夜雨裡內心有了淚水,他內心裡淚水流落的聲音和屋外自然界瀝瀝的雨聲響徹在了一起,是否是預示著他的一生將伴隨淚雨一道行進呢?像一株或者是一棵草木一樣在自然的風雨裡行進呢?

住在我家坡坎下的張婆婆早上起來生火煮飯時,聽見了雨聲裡有一個孩子的哭聲,這個孩子的哭聲已經柔弱到像一隻流浪的小貓一樣的腳步聲了,但是她還是聽到了,是用她年邁的耳朵,還是她仁愛的心靈聽到的?

婆婆把我抱在她的懷裡,她要把我抱回她的家中去。

早晨的天空還在下著昨夜的雨。清冷的雨水經過婆婆的髮際、臉龐、含淚的眼睛滑落到我的臉上,我感覺到了雨水的溫暖,這溫暖是來自天空?還是來自婆婆眼裡的淚水?

是啊!這溫暖來自婆婆的心靈,是婆婆心靈裡的愛。

原來淚水是心靈的愛。

人類所有的愛都來自於母性的心靈。

婆婆給我洗了臉,洗了泥濘的淚臉;婆婆給我洗了身子,洗了血淋淋的身子。用藥棉籤細心地給我清洗了摔傷的傷口,抹上了藥水,把我光溜溜的身子放入到還留有她體溫的被窩裡,“等倒婆婆,婆婆給你下碗麵來。”

婆婆下來的是一碗“陽春麵。”加了一隻煎雞蛋。

真香啊……碗裡冒出嫋嫋的香菸。

“春”是“蔥”嗎?“蔥”太俗了吧。婆婆的的聲音我沒有聽清,心裡銘刻下了“陽春麵”這個美好的名字。

春,曙為最。春陽是萬物復甦的能量,童年是生命朝陽般初升的時代。

食物的美味並不取決於食材、廚藝,它取決於飢餓、腸胃的需要、人間的溫暖!

接下來的日子,媽媽住進了醫院。我要鄰里的小萍姐姐帶我去找媽媽,醫院的門衛不讓小孩子進入病房,我們繞到後面去,從病房的窗子裡去找媽媽。住著媽媽的病房靠近著圍牆的邊沿。那扇窗戶沐浴著耀眼的天光。小萍姐姐抱起我,讓我趴在窗臺上,媽媽躺在潔白的病床上。“媽媽!”我喊出了聲音,小萍姐姐連忙用手來捂我的嘴巴,說:“小聲些,你媽媽在睡覺哩,帶你玩一會再來看你媽媽?”我不願意,繼續趴在窗臺上,陽光照在我的背上,影子溜進了媽媽的病房,我聳了聳頭,讓影子朝媽媽的床邊靠近。

啊,那是一段多麼遙遠的距離呀。

影子的距離是那樣的遙遠。我趴在窗臺上讓時間在童年的守望裡消失,讓童年的心靈種上守望的種子,——是愛的種子吧,等到時間的春天回到了原野上,回到人間的原野上,原野會長滿愛的小草、愛的鮮花。童年和她的媽媽會像鳥兒一樣飛翔在綠草葳蕤,鮮花盛開的原野上,天空裡。

靜靜地趴在窗臺上,用稚嫩的手指叩著透明的玻璃窗:叮、叮、叮,叮嚀叮嚀的音響,響起來了,響起了心靈裡的呼喚,——在淚光膜糊的病房裡迴旋盪漾,盪漾到媽媽的病床上,盪漾進媽媽的耳膜裡……

媽媽好像聽見了聲音,媽媽的眼睛看見了窗戶射進來的陽光,看見了一張孩子的臉,一雙孩子的眼睛。媽媽,我的媽媽以為自己還在夢裡哩,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的眼睛。她挪動著虛弱的身子,把她的頭,整個上半個身子挪出了白色的被蓋,讓自己朝著窗外傾斜,朝著窗外的那個孩子。待她確定那個孩子是一直依偎在她夢裡的孩子的時候,她決定要從病床上站立起來,來到窗邊,來到她的孩子面前。

媽媽在病床上開始側身,她的雙腳己經從病床上滑落到了地上,她的雙手撐著病床的床沿,媽媽站起來了,她扶著床欄、扶著牆壁來到了窗邊,伸出雙手,那雙白皙柔弱的雙手撫在透明的玻璃上,撫在我的臉上,她頂上頭來,用她的額頭頂著隔著玻璃的我的額頭,那一刻的溫暖剎那間傳遞遍了母親和兒子的身體。媽媽流淚了,她轉過了頭顱與她淚流的臉面,用雙手緊緊地捂住雙眼,把淚水捂進心裡。

媽媽呀,人類的每一個母親都是柔弱的,唯有她們的愛是執著與堅韌的;人類的每一個母親在她們心裡都蓄滿了淚水,淚水是母親井裡的水,母親井裡的水永遠不會涸竭!

媽媽沒有轉回臉來,婆娑的背影回到床前,把衣服披在豎條型的藍白病號服上,媽媽向窗邊再次走來。這回媽媽的腳步穩當多了,臉上也露出了笑容,陽光照在媽媽的笑臉上來到窗前。媽媽抬起雙手,手背朝外彈了彈,示意我往後退,讓我吊在牆上的雙腳站在地面。媽媽推開了窗子,探出頭來俯望著我,雙手捧起我的臉,捧著我像小花貓一樣髒兮兮的臉,媽媽的手輕輕地左右搖晃著,像搖藍一樣搖晃著……

媽媽向小萍姐姐招了招手,從荷包裡摸出了兩張錢,“來,一人一毛。”媽媽要讓我們去買糖果吃。

來到糖果店的櫃檯前,我買了一角錢的糖衣花生仁。糖果店的阿姨用穀草顏色的包裝紙給我包好,糖包的形狀像一隻粽子,開啟封口像舉起來的小喇叭——“啦啦向啦西啦,向啦西啦索法索啦,多索啦,來咪來多西啦索啦,啦——啦——向啦西啦……”我唱著童年的歌謠回到了媽媽的窗前,踮起腳敲響了窗子,媽媽伸出頭來,我拈起一粒糖衣包裹的花生仁喂進了媽媽的嘴裡,媽媽含著花生仁露出了白色的牙齒,嘻嘻地笑著,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也從糖包裡拈出一粒喂進了我的嘴裡,“甜嗎?媽媽不在家的這些天,你不要亂跑,就在村子裡玩,餓了呢,就到小萍姐姐家去,或者到坎下的婆婆那兒去,爸爸下班回來好找你。”

……

媽媽這次生病後落下了病根,隔三差五會犯昏病。記憶裡,媽媽常常被單位的同事用門板抬回家來,也有在大街上犯病的經歷,那時的人們普遍都有純樸善良的情感,會把媽媽送進醫院,或者幫忙把媽媽送回到家裡來。只有一次例外,媽媽自己甦醒過來,發現衣兜裡的五斤糧票不異而飛了,媽媽坐在大街上痛哭了好一陣子。要知道在荒年裡,五斤糧票換回的大米能夠維持三口之家個余月基本的生存。當然這樣的糧食不能拿來當白米飯吃,米粒要摻進草根菜葉熬成稀粥,綠隱隱的粥面能映出因飢餓而菜青色的人影。

媽媽告訴我,能夠度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災害”全得多虧你爸爸,那時他在鄉下給農民修房砌豬圈用辛苦的'勞動掙回一背一背的菜蔬或雜糧,維持了家裡的溫飽,讓我們沒有被餓死,同時還接濟了一些困難的鄉鄰,以及我們家的一些親戚。

媽媽的病伴隨著我的童年,我的學生時代,直到我高中畢業,媽媽的昏病才沒有犯過,而今我的媽媽已是八十高齡的老人了,雖然她的頭髮找不出一根黑髮,但是即使在暗夜,只要有一絲光亮,媽媽的白髮也會反射出來把暗夜照亮,尤如山後的落日返照出來的天空比白天還要絢爛。年輕時身體健康的父親、把我媽背上背下的父親,一身都是臭毛病,反而要我媽伺候他了。

曾經喜歡閱讀小說的媽媽,現在常常閱讀爸爸的病歷,爸爸的病歷有厚厚的五卷,每卷有三百多頁。媽媽數落著:“嗯,這是下井挖煤落下的、這是爬屋頂不小心摔傷落下的、這是打石頭、抬石頭用力過猛落下的、這是與人打賭出蠻力落下的、這是急著趕路蹚冰涼的河水落下的、這是擔憂家裡的困難落下的……”

聽媽媽數落爸爸的病歷,如同聆聽一個人生命的歷史,生活的歷史。

小時候我也是一個饞嘴的小孩,在那個食物匱乏的年代,哪個孩子又不饞嘴呢?我家老屋的牆壁上,是在裡牆,有三根楠竹柱頭,栗色裡泛著釉光,每根在竹節的上方都開著小碗般大小的孔洞,靠在左手邊的開得高些,幾乎接近了屋樑,裡面放的是:銅錢、板扣、洋釘、備用的鑰匙,一些陳舊的什物。媽媽有時會掏出一兩枚銅錢,做毽子,給我們玩。中間一根開在順手的高度,坐在床上伸手就可以拿放,裡面放的是:針頭、線腦、布頭、鈕釦等日常用物。最裡面一根,孔洞開得高些,我要站在床上,用疊著的鋪蓋墊著伸手才能夠著,裡面放的是零錢,是金屬的硬幣。趁家裡沒有人的時候,我會“偷”出幾枚來,用來買糖果,買冰糕解我的嘴饞。每次當“小偷”的時候,心裡慌慌的,生怕著被媽媽發現,拿了錢後,手指總要在裡面薅幾下,聽見還有硬幣與竹節碰撞發出叮、叮、叮的響聲,才收回手來。奇怪的是竹孔裡的零錢總是沒有被我“偷”完過,而且不時還會多出幾枚來,竹孔裡的錢自己會生出錢來?我當“小偷”的劣跡也從未被媽媽發現。都說小孩粗心,沒想到大人比孩子粗心多了,自己存放了多少錢,一點也記不住,真是太好笑了。媽媽也笑過我,她丟錢到竹孔裡時回過臉來笑我,我轉過臉跑出去玩了。屋裡傳來媽媽“咯、咯、咯……”的笑聲。

老屋拆除有十餘年了,前些年,陪年邁的父母回去看望過老屋的遺址。整條河街、周圍的鄰舍、以及老屋後山上的一所村學,都被圍在了圍牆裡,成為了一片廢墟。江上的清風吹動著廢墟上腐朽的氣息。

父母的眼裡流出了淚水,一雙閱盡了苦難歲月的雙眼留下淚斑,留下了時間的印痕。

門庭向西的老屋,沐浴著餘暉與晚霞的老屋,每年春天,落滿塵泥的瓦脊上都會生出亭亭的寸草,茵茵的草尖上開一些白花、紅花、藍花、黃花,在日影裡、月影裡、江上清明的風裡搖曳,搖曳著我夢裡的鄉情。

前些天,打聽到老屋的舊址開始動工了,要興建濱江生活小區。我要為父母購置一套住所,陪他們回到老屋的故園去生活。

讓我的父母站在故園復興的高樓上:眺望日出、眺望大江東流、眺望天邊的帆影——他們年輕時困難又歡樂的生活。

父母才是心靈的家園。

無論你在什麼地方漂流,只要父母在,只要父母在你的心靈,家園就永遠不會消失。

原來心靈是父母的家園,父母的愛,鄉愁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