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是一個神奇的地方。藝人們在舞臺上，忘情地投入自己，演繹著別人的故事，而觀眾們，則在舞臺下，看著華燈幻彩下精彩紛呈的人生百態。他們時而歡喜、時而悲愴、時而憤怒、時而憂傷，操心著別人的悲歡離合。
舞臺上那一出出戲，道出了世事滄桑，說盡了風流佳話。“學君臣，學父母，學夫婦，學師學友，匯千古忠孝節義，重重演出，漫道逢場作戲；或富貴，或貧賤，或哀怨，或喜或樂，將一時離合悲歡，細細看來，管教拍案驚奇。”
所以，我一直都覺得，舞臺藝術，比電影、電視劇更感人，要演好，則更不容易。要知道，舞臺上的表演，時時刻刻都是實況直播，不能出絲毫的差錯。它不比拍攝電影、電視劇，在影視劇的拍攝中，不管錯得多離譜，只要導演一聲大喝：“Cut！”於是，一切都可以重啟，所以，呈現在觀眾們眼前的，永遠都是完美無缺、白璧無瑕的形象。
舞臺表演可就不一樣了，稍微一點點的差錯，就會毀掉整臺演出，想掩飾都很難掩飾，因為，觀眾正看著呢。
這，就是所謂的舞臺事故。
俗話說，人有失手，馬有亂蹄，常在湖邊走，怎能不溼鞋呢？所以，舞臺事故，總是難免的。舞臺事故多種多樣，有各種不同的表現形式。
比如，道具、佈景發生了問題，試想一下，當時遷正在桌子上跳來躥去，展示著自己非凡的輕身功夫的時候，他腳下的桌子如果突然之間斷了一條腿，該是如何可怕的場景。抑或者，演員正唱得興起呢，話筒突然不發聲音了，演員又該多麼尷尬啊。
再比如，演員自身由於各種原因而發生錯誤，這種錯誤也是紛繁複雜的，有演員自己拿錯了道具；有演員冒場，在不該上臺的時候，如穿越般突然出現在了舞臺上；有演員失神，唱錯了臺詞，又或者，乾脆徹徹底底地忘掉了臺詞……
雖然我沒有做過詳細的統計，但是還是隱隱覺得，對於相聲演員來說，出現其他錯誤的機率可能還是比較低的。相聲舞臺上，道具比較簡單，幾個話筒，一張桌子，放上扇子、手帕、醒木、快板之類的幾樣小道具就足夠了，所以，道具出錯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這樣的話，那問題就只能出在說相聲的人身上了。忘詞，可能是他們最容易出現的問題了。
也許有人會說，相聲演員忘詞，有什麼關係啊，相聲嘛，本來就是跟聊天、嘮家常一樣，忘記了，隨便說些什麼就糊弄過去了。
您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可能還是因為您不太瞭解真正的相聲。其實，相聲演員和其他戲劇演員一樣，也是有臺本的，相聲演員也需要排練、背臺詞，即使他們在臺上會使用現掛，可能也有部分現掛是在臺下有所計劃或準備的。
畢竟，相聲也是一門曲藝藝術，一門舞臺藝術，它也具備舞臺藝術的基本特點，既然如此，那麼，舞臺上那些常見的錯誤，在相聲演員身上，也同樣會出現。
比較有趣的是，可能正是因為相聲演員的臺詞稍微活一些，所以，對比那些有腔有韻的戲劇，反而更容易出錯一些。
記得有一段相聲，是岳雲鵬、于謙的《怯大鼓》，岳雲鵬表演得相當之好，在模仿老兩口說話的時候，巧妙地運用了河南話，屢次說：“我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演出效果相當之好，觀眾互動也十分響應。可是，也許是因為觀眾實在是太熱情了吧，岳雲鵬不慎將“北京市區”和“北京郊區”說反了，聰明的觀眾馬上發現了這個錯誤，於是善意的起鬨便開始了。
這時，岳雲鵬展示了自己賣萌的特點，有點耍無賴地說：“我說錯了。我說錯了，你拿我怎麼樣？”觀眾又是一陣起鬨。
這時，作為岳雲鵬師大爺的于謙畢竟老到，馬上用河南話說了一句：“唉，你這話，就不當說。”於是，迎來了觀眾的一片掌聲。
這個例子告訴我們，相聲舞臺上，也同樣會出現忘詞的尷尬，要化解這種尷尬，需要的是演員的智慧、臨場應變的機智，還有就是豐富的舞臺經驗。
不過，不是所有演員都像岳雲鵬那樣幸運，有一位好搭檔的，比如下面的這位李雲天先生，恐怕就沒那麼幸運了。他也忘詞了，而且是在貫口中忘詞。如果說，剛才岳雲鵬的例子，只是演員不小心的失誤的話，那麼李雲天的例子，就是真真正正的忘詞了。
眾所周知，貫口，說白了，就是用很快的速度說一長段話。它的難度，絕對不會比帶腔帶韻的戲曲唱段來得簡單。貫口中的忘詞，是很容易出現的。
李雲天的忘詞，絕對是忘得驚心動魄、忘得震天動地、忘得史無前例！
在德雲社2010年精品展演老樹新枝專場中，李雲天、楊鶴通合作表演《挖寶》。這段相聲的底是一長串藥名，這拗口的要命的藥名，著實把李雲天折磨得夠慘。他不僅語速過慢，頻頻停頓，而且長長的幾百個藥名，只說了幾十個就匆匆結束，鞠躬下臺了。而他的搭檔，也只能束手無策地在旁邊看著，一點兒幫不上忙。
不過，他也真是淳樸，在返場的時候，他主動向觀眾招認說背貫口的時候，背到一半，忘詞了。之後，在觀眾的鼓勵下，他還想再背一次，但是無獨有偶，他又再一次失敗了，而且，忘得更加乾乾淨淨。
其實，這位李雲天，是貫口和快板而聞名的，按理說他應該是記性十分好的，可是，沒想到，他居然也是一個忘詞高手。
除了貫口，在他的另一項看家本領，快板中，他呀展示了自己非同一般的忘詞才能。那是李雲天、楊鶴通的《同仁堂》，在背誦最後的“中藥鋪”的時候，他明明應該是爛熟於心、滾瓜爛熟、倒背如流的，可是，李雲天居然鬼打牆似地連續錯了四五次，真是要命，這可是他的經典之作啊。不過他的執著還是讓我欽佩，畢竟，能如此堅忍不拔，愈戰愈勇的人不多見啊。同樣，在這次尷尬的演出中，他的搭檔楊鶴通一樣只是在旁邊看著，沒有一點辦法。
對比這兩次忘詞和之前岳雲鵬、于謙的那次，我們可以看到，由於搭檔的原因，它們呈現出了完全不同的兩種結果。
對口相聲，不是一個人說的，而是兩個人的藝術，所以，兩個演員之間的協調和搭配，是極為重要的。一個好的搭檔，不僅能使忘詞者化險為夷，而且還能夠妙手生花，使得一個原本失敗的表演，變得更為出彩。
當然，忘詞，自然是不好的。所以，如果不出意外，最好還是不要忘詞。可是，老虎都會有打盹的時候，人也一樣，總有難免失誤的時候。既然出錯是在劫難逃的，那麼，如何彌補已經出現的錯誤，甚至是把錯誤變成出彩的地方，就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那麼好的了。上面于謙的機智，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搭檔對於忘詞的化解，基本可以分成兩種不同的型別。
其一，是“熱炒”，也就是說，演員故意誇大錯誤，以達到笑料。
是的，由於相聲需要“笑”的'效果，所以很多相聲演員都喜歡使用這種熱處理的方法。比如時下大名鼎鼎的郭德綱，就是絕對不放過搭檔的任何一個口誤，總是毫不猶豫地用誇張的口吻重複對方的錯誤，甚至在《非常了得》這樣的綜藝節目中，也經常拿對方的口音開涮。
而其二，那當然就是“冰鎮”了，使用這種手法，往往把失誤化解於無形，甚至讓觀眾不覺得這是一個錯誤，甚至，讓觀眾覺得，這本身就是包袱的一部分，是演員本身就設計好了要這麼做的。
首先，讓我們來認識一下“熱炒”是什麼樣子的。其實，剛才岳雲鵬、于謙的例子，就是一個處理得十分高明的例子。既然岳雲鵬的錯誤已經不可掩飾地產生了，連他自己都承認了“我說錯了”，那麼于謙就不可能再說什麼掩飾性的話了，於是，他乾脆擺出一副長輩的姿態，在臺上教育起這位紅得發紫的師侄來了，而且，還巧妙地運用了相聲中的臺詞，以倒口的形式，教訓說：“不當說”，於是，一個上乘的現掛，就這樣產生了。
當然，不是所有演員都像于謙這樣經驗老到的。謝金與搭檔張鶴文在表演《報菜名》的時候，忘詞了。當時，這兩位演員都是新人，都沒有經驗。謝金在一開始的時候，有些緊張，在背到丸子系列的時候，就開始磕磕碰碰，到“燴鴨條”的時候忘詞了，無奈自己說了句“還有呢，厲害著呢，好多呢……”，就想繼續說下去，重複背了兩個“紅肘子、白肘子”又忘記了。
他的搭檔張鶴文這時也有些緊張，畢竟，他本人也是個新人，“三分逗、七分捧”，要勝任捧哏演員這個位置，還真不容易。不過，他迅速穩定了自己的心神，加了句“想起來說啊”，給了謝金思考的時間，謝金又磕磕碰碰背了幾個，之後便順了起來，終於有驚無險地完成了，在快背完的時候，張鶴文加了一句，“吃您這飯真不容易啊”。
這個例子雖然算不上處理得完美老到，但是它體現了搭檔之間的默契配合，在一開始忘詞的時候，兩人都懂得及時加些水詞，新增考慮的時間，雖然加的詞不具有什麼藝術效果，但是避免了鞠躬下臺的尷尬。而張鶴文最後的現掛也是在確認搭檔能背下去之後再新增的，沒有給對方添亂。這個例子雖然沒有上面的那麼具有藝術性，但是還算不錯。
謝金很快地成長起來了，有了上面的經驗，他苦練基本功，不再是吳下阿蒙了，非但貫口不再出現錯誤，而且，還能在其擔綱捧哏的時候，很好地幫助忘詞的同伴處理好，展示不錯的現掛。
我曾聽過一段他與翟國強合作的相聲《八扇屏》，謝金是捧哏。翟國強在背貫口的時候忘詞了，他嘗試著重新背了一次，但無奈還是沒有想起來，這時謝金在旁邊說：“這個你不用背下去了，這個你背了一半，我已然覺得比不上了。”當時現場響起喝彩聲。
這是我心目中的比較好的熱處理案例。首先，謝金沒有完全迴避搭檔的錯誤，其次謝金沒有把對方的錯誤擴大化，而是用很自然的言語帶過去了。這次表演雖然有錯誤，但因為有良好的處理，所以最後還是贏得了觀眾體諒的掌聲。
說夠了“熱炒”，那麼在相聲中究竟有沒有“冰鎮”，而且是冷處理得恰到好處的呢？
我看還是有的。
記得以前有一檔我非常喜歡的綜藝節目，叫《挑戰主持人》。《挑戰主持人》的主持人是馬季先生的兒子馬東，還有兩位嘉賓，分別是張紹綱和叮噹。我當時就覺得，聽這三個人之間相互調侃，比聽選手正兒八經準備的段子可樂多了，那可是正經的幾乎全是現掛啊。
當時的節目中有一道題目，說是讓兩名選手模擬主持一檔講節約用水的文藝晚會，但是其中一個主持人把節約用水說成了節約用電，問另一個主持人應當如何彌補對方的錯誤。
在選手比賽完畢後，張紹綱指出，選手的表現都不夠完美，因為作為一個好的主持人，在舞臺上不能相互給對方“挖坑”，甚至也不能把對方的錯誤擴大化，所有的選手都一味地展示自己的口才，解釋對方為什麼會把節約用水說成用電，其實都是加深了觀眾對於錯誤的記憶，這樣做是不仗義的。
本來我一直不理解張紹綱的話，直到我看到了馬東的一次典型範例展示時，才理會到他說的有一定道理。
那是某年的春節聯歡晚會，馬東要和另幾個人合說相聲《新五官爭功》，主持人在介紹的時候，報錯了，把馬東報成了“馬先生的兒子馬季”。但是馬東上臺之後，什麼都沒說，沒有解釋，就直接開始表演。
當時我很不解，我覺得以馬東的才能，絕對能搞一個現掛的，但是馬東卻沒這樣做。但是事後，我向其他人提到了主持人的錯誤，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注意到主持人說錯了，我這才體會到張紹綱當年所說的冷處理是什麼意思。
的確，馬東如果來個現掛，的確能得到彩聲，但是這個晚會不是普通的晚會，是春節聯歡晚會，在這麼重要的場合，指出對方的錯誤，會造成主持人的緊張，說不定接下來的報幕都會受到影響。而且，如果沒有網路，主持人的錯誤只有少數人注意到了，大家很快就會忘卻，留給大家一個完美的春晚印象，也不失為一個善舉。這就是張紹綱所說的，不擴大對方的錯誤，一個完美的冷處理。
冷處理一般都不容易聽出來，因為它都被演員在無形中化解了，是處理舞臺事故的上乘技巧。比如德雲社2010年精品展演五世同堂專場中，陶陽、高峰的《鬧公堂》，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當時，陶陽一上臺就比較興奮，在模仿大金牙的時候就自己笑場了。後面由於逗哏演員要在闡述對簿公堂這一個事件的同時，模仿九種不同的戲曲，並扮演九個不同的角色，所以十分複雜，頭腦難免會有所混亂。
這時，年紀尚幼的陶陽就搞不清楚“喊堂的”到底應該是“賣藥糖的”還是別的什麼職業的了，高峰在這個時候及時提醒陶陽是“賣藥糖的”，說的“喊堂的詞”，還開玩笑說陶陽是老年痴呆了。
然後在接下來的表演中，他時不時地引著陶陽走，提醒他該是誰唱，唱什麼詞。對於陶陽這樣的小演員，上演難度如此大，劇情如此複雜的相聲，的確是有一定困難的，但是在高峰的帶領之下，基本沒有出什麼大錯誤，反而顯得十分有童趣。
這個例子其實也很難判斷當時演員是否真是發生了錯誤，也有可能這是正常進行的演出，只是我多想了。這個冷處理比馬東的更為高明，因為他在錯誤產生之前就已經化解了錯誤。絕對是上乘之作。
雖然說，失誤是不好的，儘量不要失誤，但是沒辦法，吃飯沒有不掉飯米粒的，吃燒餅沒有不掉芝麻的。
沒關係，心不亂，就行了。
在舞臺上，不管是相聲還是其他戲劇，演員不是在演繹別人的人生，就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可能只有在偶爾出錯、忘詞的時候，演員才會突然間跳出圈外，向觀眾展示屬於自己的，最真實的一面，展現屬於他本人的智慧、性格，也展現他與自己的搭檔之間那完美無缺的配合。
或許，真正優秀的演員，不是那些從來都不出錯的演員。而是那些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失誤，而一旦失誤，不緊張，不慌神，能想方設法把它轉化成令人難忘的精彩片段的演員。而至於那些能幫助出錯的同伴把失誤變成出彩的演員，則是高手中的高手。
失誤，就好像是一朵開錯季節的鮮花，它能給平凡的表演，新增幾分別有韻味的生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