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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美文賞析: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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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瀝瀝的秋雨,一直延續了兩個星期,心情的沮喪,一如和老公冷戰的灰暗。打從記事起,我就不喜歡秋天,因為秋給我的印象是多雨、多風、多涼,自然也就多煩惱,多惆悵,儘管空氣裡四處瀰漫著成熟的芳香。漸漸長大成熟的我,一如既往不喜歡秋天,我也好好問過自己,是媽在那綿綿秋雨中擔心房屋的不堅寄人籬子把我帶到這個世界?還是爸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塗雅了秋天的悲愴?我無從找到準確的答案,但潮溼的感覺總是把我熱烈的心境點選得傷痕累累。秋雨中出世,上蒼的不解人意,母親的憂鬱多慮,父親的生活負重,自然不必多言,因為那畢竟是母親的傳說,對我無疑是天方夜譚,沒有一點直接的感覺,然而,父親在人生謝幕時的那段路程,深深的腳印委實踩在了我的心底。

經典美文賞析:苦秋

那是我剛剛走上工作崗的第一個秋天,全家除了遠在都市的父親,都為我擁有了自食其力的鐵飯碗而沉浸在極度的欣慰中。媽不斷地安慰我:“女孩子家,有了一份穩定的工作,這一生就有依靠了,一定要好好幹!”哥也囑咐我:“教孩子的過程,本身就是自己再提高的過程,不說掙錢不掙錢,有一個能深造自己的平臺,就要好好珍惜!”媽從生活質量的角度關心我,哥從精神質量的角度關心我,除了小妹在我心中是隔岸觀火的角色,我期待的就是與爸分享這份人生的甘甜。

中秋節後一個紅霞飛舞的傍晚,爸一如既往,揹著他那個軍色黃包、一手提一個大大的、鼓鼓的手工製做的黑色皮包,著一身標緻的黑色中山裝急匆匆沐浴晚霞信步走來了,我飛也似的跑去把爸的行李接過手,挽著爸回到家,還沒等爸緩口氣,就迫不及待地把剛剛做教師的激動與興奮滔滔不絕向爸傾訴。爸一臉春韻地聽完我的演說,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道:“自古常言,家有半升糧,不當孩子王,那可不是什麼好乾的工作,你僅僅是初上講臺,我真擔心你還沒有成熟怎麼做好一個孩子王!一定要虛心向老師們學習,把自己鍛鍊成一個好老師不是一日之功,可惜我等不到你成為好老師的那一天!”

“我不信!我不信!爸不會有事的,真的不會!”

為了不讓爸看到我就要流淌在臉上的淚水,我索性向門外跑去……

那個晚上,全家人對爸的歸來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喜形於色、熱鬧非常,沉默中的不語,讓人感覺到夜的深沉、時光的凝重、家的淒涼。媽不時地端詳著爸,我知道媽是急切地想知道爸近來病情的狀況,可又不敢直說,惹爸痛苦,惹大家傷心,從爸吃飯時媽的用心我就早有察覺。哥也不例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從這屋到那屋,從那屋到這屋,幾次想引出話題,幾次又放棄。難得回家一次的爸,應該享受家的溫馨才是,尤其是對已被病魔判為死刑、只是緩期執行而已的爸。

對於絕頂聰明的爸,怎麼能讀不懂大家的心事,為了給大家一個明白,爸自己開口了:“人就是沒意思,一晃就是一輩子,生死不由人。我這病我自己知道,看也沒用,連國家最高領導周總理都奈何不得,我們能有什麼好辦法?這次回來,我休息大班,趕著把小麥播種進去,來年再耕種時,就請人幫忙吧!然後,在櫥房壘上一個大炕,我哪一天躺倒了,咱們家門戶大,客人多,讓大家有個安身的地方,免得去打擾鄰居……”

屋子裡靜極了,靜得似乎連每個人的心跳都能聽得見,其次就是那隱隱約約的抽咽聲。面對爸的安排,誰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還是哥先開口了:“關於種小麥的事,爸就不要操心了,咱改種其他作物不也照樣收成嗎?至於壘炕的事,現在都改用床了,還受那苦幹什麼?打我記事起爸就沒有好好休息過一天,這次大輪休,就好好休息休息吧!”

“不行!不行!現在我還能幹,有一天真不能了,那就一點忙都幫不了!”

媽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你爸的性格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謀準的事兒誰能撥回?就由他去吧!”

屋裡照樣是一片沉寂,窗外的西北風呼呼作響,而且能感覺到落葉沙沙墜地的聲音。媽心裡想什麼,爸心裡想什麼,哥心裡想什麼,我心裡的明白像明鏡似的,我知道媽、哥連同爸都在為人生盡頭的最後一個秋天而哀傷。為了讓爸把秋天的味道定格在心底,帶入另一個世界,於是,我跑去將爸最愛吃的紅棗、核桃、毛豆、紅薯端來讓爸吃,爸用手輕輕撫摸著這些散發著濃香的果實喃喃地說:“要是還能像往常痛痛快快吃到肚裡該多好,可惜呀只中看不中吃了!”

哥白我一眼低聲說:“盡是你,顧意讓爸不開心!”媽衝哥說:“別怪她,她是好意!”隨後又對爸說:“咽不到肚裡嚐嚐鮮吐掉也好呀!快都嚐嚐吧!”

爸長長嘆口氣沒再說什麼,回頭從他帶回的大包裡拿出各種各樣的糕點讓我們吃,其實緣於爸吃飯困難,我們都忌諱在爸面前吃東西的,但這次我們好像都讀懂了爸的心事,能看著親人享受他帶給的幸福已為數可指,面對爸的苦笑,面對一個即將步入黃泉擁抱生活快慰的悲愴生命,我們大口大口地將糕點和那大顆大顆的淚水一同嚥下去,同時嚥下的還有這個苦澀的秋天……

度過那個漫長而寒冷的秋夜,明媚的秋陽一如往常躍上山頭,蒼翠的遠山顯現出暮秋時節特有的神韻。爸望望這難得的好天氣,吩咐大家該幹什麼幹什麼,自己便挑上那沉甸甸的肥料、提著麥種和媽踏上了通往麥田的山路,望著爸媽漸行漸遠的背影,我的心中一陣酸楚,這條路,他們走過多少次,可是否曾經在意?今天,在與這條路告別的今天,他們還能不在意嗎?在那塊寫下他們青春年華、寫下他們恩恩愛愛、寫下他們歲月艱辛、浸透他們汗水的梯田裡,今天,在與這塊田地告別的今天,往日的故事是否會重現?

在爸媽的合作下,小麥耕種適時圓滿完成。與時間賽跑著的爸,又開始了那項築建大炕的工程。小河裡扛石料,大山上挑粘土,大工是爸,小工是爸,和泥是爸,壘石是爸,足足折騰了兩天,一個平展展的大炕竣工落成了,爸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道:“這怎就不比那床好?睡五六個人誰都擠不著誰!”

全家人默默不語,看著爸掙扎著為自己的後事做準備,心裡就像刀割似的疼痛……

屬於爸工作幾十年最後一個大輪休、也是人生最後一個大輪休就這樣既漫長而又短暫地結束了。說是輪休,也只是三天假期而已。這天早上,爸起得很早,像以往一樣吩咐媽給他帶些紅棗、核桃、紅薯,回單位給那些城裡的職工吃。媽把爸回來帶的三個包都裝得嚴嚴實實,便安排哥上午休息往汽車站送爸。爸慈祥的臉頓時嚴肅起來:“送什麼?我這不是好好的'?還用得著請假去送我?吃過早飯都去上班!”

為了不惹爸生氣,我們只好讓爸帶著那重重的行李上路了。我向來感情脆弱,不忍看著身負重病的爸拒絕治療,執意走向心愛的工作崗位;不忍看著爸為了這個家怕落個人財兩空的慘局,硬是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不忍看著爸為他人的幸福負載著沉甸甸的秋,頭也不回徑直前行那高大的背影,剛出大門就返回來爬在爸新築起的大炕上失聲地痛哭……

我不知媽和哥是怎樣忍耐著傷痛把爸送上路的,只知道返回家後,媽哽咽著對我們說:“想哭就哭吧!但對著你們的爸可要忍著!”

爸走後,大家輪流著隔三叉五地去看爸,每次回來,誰都不想再去第二次,因為誰也無法忍受飯時的爸,買好飯命令我們吃著,自己一點都無法吃到肚裡的痛苦。看著爸身體與勞動負何的極不匹配,我和哥幾次去接爸回家看病,一一都被爸拒絕。

一場連綿的秋雨過後,猖獗的秋風毫不憐惜地摧殘著樹上黃葉,深秋季節裡透心的寒意,預示著冬天的來臨。身體虛弱的爸,怎麼能抵得住這樣的天氣?媽和哥合計後決定,到爸的單位向領導請假帶爸去看病。那天上午,我和哥到爸的單位找到領導,為爸請假到醫院治病,領導高興地說:“早該休息去了!我們幾次勸他,他就是不聽!去吧,一切費用單位全包!”

我們謝過領導,直奔工作面找爸。在機聲轟鳴、礦車如織的繁忙中,我們四下張望,終於看到正往礦車裡裝沙的爸。爸也發現了我和哥,迎面向我們走來。

“大忙的,你們不上班來幹什麼?”爸一臉驚奇地說。

哥接過話:“爸,我們見過領導了,領導讓你請假住院治療的!現在就讓我們去準備一下住院,一切費用全由單位負責!”

“你這孩子怎麼總說不通?我不是說過看也無用嗎?公家的錢也是血汗!白白扔掉多可惜!哪一天我真的是感覺不行了,我不就休息了嗎?”

聽著爸再次拒絕去治療,我禁不住脫口而出:“爸,說明您還是不去住院?還是不肯休息?對吧?”

“是的,咱能幹一天就幹一天,我看這身體也的確支撐不了多久了!在這裡,大夥兒也盡力照顧我幹一些輕活的,如果只為這事,你倆就回去吧,告訴你媽別總惦記,我挺好的。”

爸的固執,我和哥只能從命。爸解開洗得發白的工作衣從襯衣口袋裡掏出50元錢,讓我們吃點午飯回去上班,哥推辭再三,爸硬是把錢塞在我手裡,還說哥大了,不聽他的話了。

攥著爸散發著體溫的50元錢,我強忍著就要淌在臉上的眼淚仔細端詳了爸,爸明顯地瘦了,高高的顴骨、黃黃的肌膚,白白的兩鬢,眼睛也深深地陷了下去,我實在難以控制住心中的酸楚,跑在一邊偷偷地抹眼淚……

懷著滿心的悲愴,懷著滿心的失望,我和哥告別了爸,行色匆匆地踏上歸途,一路上,哥沉默無語,我沉默無語,隨風飄舞的落葉,帶給人一種荒涼而寂寥的傷痛……

自古逢秋多寂寥,我言秋風勝苦連。從此,苦秋像一個烙印深深銘刻在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