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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抒情散文

文學 閱讀(2.69W)

【通往祖母的小路】

存在抒情散文

我確信,除了這兩條小路外,一定還有許多條路可以通往祖母棲息的地方。

但遺憾的是,到如今,我僅認識兩條通往祖母的小路。

一條在國道的邊上,穿過許多片玉米地,路過那些金黃或者沉綠的南瓜,爬三道樑,便可以看見祖母日漸平板下來的墳塋。

另一條路是從溫河邊開始蜿蜒的,一路上坡,路兩旁是高高的,參差不齊的黃土崖,崖上有無數的酸棗樹交纏在一處,那些刺,總是在不經營間將你的手臂劃傷。還有蒼耳,在荒草匍匐的小路上,在你行走的過程中,頑強地沾上你的褲腿和腳面,大有從此賴上永不分離的勢頭,沾了它們,你得耐心地一顆一顆地摘下,如果你慌張而大意,那些被摘下來的植物在短時間內會再一次與你糾纏。當然,蒼耳這好聽的植物名稱是我在長大後從書上看到的,在老家,這些毛絨絨的小東西,被喚著鬼圪針,意思說這東西纏上你,就若鬼附身,不大容易丟掉。小時候我的祖母常讓我避開那些東西,即便身上不小心沾了幾粒,她也是很快將它們從我身上掠去。有幾年,我們在去探望祖母的時候,總是走這條路,路上,那些蒼耳們是很盡職地與我親近,我或許惱怒過,在惱怒的瞬間,會想起祖母,想起她彎下腰,或者乾脆坐在地上,一粒一粒地從我身上拔下來它們,當我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她的褲子上有成片成片的黃土,那些拍打起來飛揚而奔騰的黃土,在許多年後,跟我的祖母一起遠離了我,連同她遠離的,還有那些蒼耳們。

在埋葬祖母的那個秋天,天好的讓我不敢相信祖母的永遠離去,我們跟在她黑色的棺柩後面,穿過溫河平緩的流水,紅豔豔的酸棗亮麗地招搖在那些荊棘叢中,我的白布褲子上,沾了密密麻麻的蒼耳,我低下頭,看到那些黃綠的小東西,眼淚便如河般川流不息。再沒有誰,可能低下來,為我摘掉它們了,也沒有誰,在耳邊不停地叮嚀,說小心那些鬼圪針,它們沾在身上,會讓你難受。可是,我還是一直一直地走在那些草木茂盛的小路邊上,希望,那些蒼耳們,將我整個人都覆蓋,如此,我棺柩中的祖母,會不會不忍離開?會不會起身為我將它們驅除乾淨?顯然,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我的祖母,她再不會醒來,她撒手不管我的安危冷暖。她老了的那一刻,我長大了。

有時想,我的祖母會不會也成為這些蒼耳呢?或許某一天,她真的會探望我,以沾在我身上的形式,或者她情願被我帶在身上,渾然不知。或者她不過想被我的手探訪過,然後將她扔將一旁。

在祖母離開的那個冬天,父親用一把黑色的鐵鎖將院門鎖上。隔著院牆,我依稀聽見祖母的聲音,它的那些雞,還有隻老貓的喘息。院子裡那株梨樹,在這個秋天並未結果,它們乾癟而枯黃,父親說,它已經死了。其實跟隨祖母一起走掉的,何止那棵樹,那隻老貓無端消失,而我們家的老屋,從此杳無人跡。沒有人氣的屋子,跟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呢?

再回去看祖母,我們驅車在平展而坦蕩的國道上。因為一條路的改變,關於祖母的眾多記憶便也擱淺在溫河邊上那條草木萋萋的小路上了。我們從另一條路上去看望祖母,她情願或者反對,都不再有任何意義。每次,我們穿過玉米地,看見那些飽滿的南瓜,覺得祖母的生活依舊是愜意而美滿的。她在世的.80多年裡,從不吃肉食,她最喜歡的吃食便是南瓜,她將它們煮著吃,煎著吃,蒸著吃,總也吃不煩。她在院子裡種許多的南瓜,在夏天,那些瓜蔓會越牆而去,闊大的瓜葉下面,在夜晚藏了許多隻蟋蟀,它們的歌聲,一夜之間便把金黃的或者沉綠的南瓜們喊出來了,早上的露水裡,小小的果實,圓潤可愛,而祖母會點上一袋煙,隔著窗戶,心滿意足地看著它們幼小的模樣。

國道上,常有車輛會停在邊上,車上的人,與我們一般提著各色食物水果花藍在秋天裡鑽進茂密的玉米地,他們或許跟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或許不是,但大家的目的卻是相同的,都是去探望那座小小墳塋中那個想念的人。有次,我異想天開,想從另一條路上走,但父親很堅決地阻止了我,說,那是一條我們從未走過的路,我們還是走老道吧,老道離祖母近。父親花白的頭髮,不再挺拔的身軀,在秋天濃郁的玉米地旁邊,現出一些蒼老的慵懶之態,我不忍再堅持,隨了他,遁著老路去往祖母的地方。事實上,說是老路,我們也不過走了幾年而已,真正的老路,是溫河邊上的那條路,有蒼耳上身,有酸棗樹交錯的那條蜿蜒之路。每次站在祖母身邊的時候,我們總愛了望那條小路,從祖母腳下,一直蜿蜒到溫河邊上,過了河,便是我的故鄉,故鄉的老屋,屋頂上那些荒蕪的衰草。特別是春天,那些草更是淒涼,我看著父親點燃一支菸,眯起眼,看著家的方向的時候,總是安慰他說,下一次,我們繞道回老家看看吧。

但這樣的承諾顯然是虛假的。每次回鄉,我們的時間安排總是緊之又緊,沒有半點空隙去兌現我輕許下的諾言。我算算,這承諾最少已經許過六七次了。在祖母面前,我向父親許著這樣的諾言,希望我的祖母,不會埋怨和怪罪我。

我跟父親坐在祖母旁邊的時候,會看見很小的時候跟祖母坐在一起的時光,帶著一些淺淺的陽光,一些細碎的流水聲,春天或者冬天的風,掀起祖母藏藍的大褂,也吹亂她花白的頭髮,而秋天的植物們,又讓她一直低著頭為我打理那些糾纏,她會講地底下那些親人們的事,在一起的甜美和離開的淒涼艱辛,也會逗我笑,她常在這裡嘆氣,看著我,或者撫摸著我的頭,眼裡有很深的落寞。多年後,我知道,我的祖母眼裡注滿遺憾,只為我不是一個她願望裡的男孩。為此,她曾多次與母親吵鬧,而且也與村裡的人吵鬧,他們都笑話我們家沒男孩,而她也以惡毒的語言回敬他們。她拉著我回家,抽著悶煙,看著我,然後把我摟在她懷裡。

她的遺憾,在歲月裡並未蒸發。我在街上碰見父親,他正在指導一些小工栽一片銀杏樹,滿頭華髮,衣服被陽光的強光侵蝕成淺色,突然間就熱淚盈眶了。我沉默的父親的遺憾,延續了祖母的,又生長在我身上。那些煤氣罐,那口袋大米,我的父親已經沒有力氣將他們馱上樓了,而我,若我是男孩,這些於我,又是什麼樣不值一文的事?連祖母的墓碑,都是花錢僱人抬到墳邊的,那是冬天,凜冽的風,零下溫度,我的父親被凍的感冒。若祖母泉下有知,請原諒我們吧,原諒我們無法滿足死去的靈魂,也無法滿足活著的願望,我們只有努力地生活,將遺憾縮小,再縮小,像,這個春天裡的風那般,漸漸減弱。

這個春天以後,再去探望祖母的秋天裡,我一定要找見其他的路。我希望,通往祖母的路,不止這兩條,而探望祖母的人,也不止我、妹妹、父親。許多的路都暗藏在未知處,而我願意,探明它們的真實狀況,僅為我的親人們。

【懷念住在秋天深處的祖母】

我已經有三個秋天沒看望祖母了。

我有點想念她,想念她盤坐在炕沿上,端著長長的菸袋,看著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在發黃的窯洞壁上時散出的昏暗笑意;想念她在晨光微現的夢中,聲調高揚的趕雞出窩的聲音;想念她從窗外走過,有點歪斜的身體;想念她在夜裡翻身,因為腿疾,而疼出一陣長吁短嘆。

有個夜裡,我做夢夢到她,依然以她坦然自若的表情坐在她的窯洞裡,暗而光潔的菸袋在她的手裡,她穿著單薄卻並未有任何寒冷的跡象,她的炕頭依舊是那張漆的油亮的紅桌子,而桌子上,依舊是用紙糊的放旱菸的小盒子,一枚淺灰的打火機就在那些金黃的菸葉中安靜地呆著。陽光正好,窯洞清潔卻陰暗,牆角醬紫的描花大甕裡,有滿滿的小米。透過視窗,外面的花正開的旺,鳥們正嘰嘰喳喳地喊叫,而隱隱約約中,好象有許多雞們,正在院子裡喧鬧。

醒來後,我睡意全無。

夢中祖母一直住在秋天,那個窯,我知道,那就是此刻她居住的地方,有些暗卻潔淨的地方。

從結婚後,每年七月半,我都會回到溫河邊上的那個小山包上去探望她,給她一疊一疊額面龐大的紙錢,各色水果,紙菸,衣服,以及她愛吃的豆包。

在她活著的時候,我不曾記得專門給她買過一樣禮物,吃食或者物件,我和她在一個炕頭睡了許多年,不曾替她疊過一次被子。

每次回家,她總是很高興,將我的自行車擦的釉色呈亮,而後給我擀細長而又勁道的麵條。或者在長長的午後,坐在炕沿邊上擎著煙鍋看我睡覺。我年輕的時候常常被惡夢糾纏的無法安穩入睡,我淌著汗,異常焦急地渴望從每一場無法掙脫的夢中醒來,可是每次我都不能夠。所以在外面的日子裡,我多半不去睡午覺,只有回到祖母身邊,我才會放下疲憊的身體,躺在她的眼底,等待她將我從惡夢中救贖出來。

這樣的午後,我的祖母是不是也曾打盹磕睡,我竟然毫無印象,只記得這個午後,我會睡的很香,很長,好象在外面整整半年不曾睡眠。等到下午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從屋子的牆上退去了,我看到屋頂上那些由於年久潮溼而形成的一些深淺不一的圖案,心裡清涼的像洗過一次芬芳浴。

我在祖母面前要比在母親面前隨便的多。這是因為我童年的記憶裡滿滿的都是祖母的影,那時候母親是忙碌的,她多少走的遠了點,我窄細的記憶中,便少了點關於母親的種種。在回祖母身邊的夜晚,我基本上看書要看的很晚,因為白天睡的太多,而晚上異常興奮,祖母躺在被窩裡,給我說東家長西家短,說著說著,會有輕輕的酣聲將我的思緒淹沒,我看到睡著的祖母,面帶微笑,安靜而有祥和。偶爾我書頁的翻動聲會被祖母翻身時的喊叫驚動,我看到她皺著眉頭,很疼痛的樣子。她只喝最普通的鎮痛片,塑料紙壓膜,大大的一張,這是許多年積攢下來的。

在她疼痛的時候,我沒有買過一粒給她。

有一年在莊稼繁茂的七月,我兜兜轉轉間才找到祖母睡覺的地方。

按說,這地方是我熟悉的。

在我小時候,曾不止一次跟隨祖母趟過溫河湍急的水流,去探望她的親人們,那時候,是春天,或者冬天,走的是彎曲的小路,路上有隔年穿了深紅衣服的酸棗,在頭頂的懸崖上,探著頭笑,祖母用手裡的拐,試圖敲一些下來,那些零零星星的果,便入了我的口袋。

我們爬很長很陡的乾草坡,然後在一些被大石頭砌成的地邊停下來,我等在那兒,看祖母走到毫無標記的田地裡,在風中與她的那些已經不再世的親人們說話。

她說,那是她另一個家。

如今通往祖母另一個家的路,一直被一些蓊鬱的玉米,鮮豔的南瓜以及糾纏不清的豆角蔓所遮掩,我在偶爾探望她的時候,需要不停地擦著汗,不停地將臉上的玉米穗上毛茸茸的絲摘下來,裸露的手臂被玉米的闊葉子劃傷,那些傷痕,疼而癢。鼻孔裡,卻是清新而香甜的味道,莊稼即將熟未熟散發出來的青春味道。我想祖母是喜歡秋天的,即或七月,即或九月。所以她才選擇了成熟的秋天,從這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

我在想念祖母的時候,突然覺得很悲哀。我一天天見老,卻無緣與呆在地下窯裡的祖母聚首。祖母是不喜歡女孩子的,可是我的母親沒有給她帶來一個男孩,在她的墳頭,將不會有一個名叫孫子的人的墳墓。在幾十年以後,我的父母或許也會回到這裡,但之後,將不會再有誰能夠加入這個大家族。

那時,他們都老到八十多,聚在有些暗卻清涼的窯洞裡,會不會為此而生出滿心的惆悵?我不得而知。可是,從此刻開始,我為自己生為女兒身感到一絲恥辱,和遺憾。

那些鮮豔的酸棗在祖母下葬的那年異常繁茂,可是我已經不能抬頭了,因為我的天空一片模糊。這條童年裡走過無數次的路,坎坷不平,我的腳指在鞋裡面滲出一片血,而我,卻未感到疼痛。我只看著前面的木棺,想象我清瘦的祖母,孤單地在那個窄小的空間,然後,心如刀割。

十年後,那條通往祖母的小路,已經不再了,我們開著車在公路上徘徊,從每一條似乎最接近祖母的路上向東而去,不知道它的具體位置,卻憑著感覺一直向前。我知道,有些東西是無法割裂的。

當車不能行的時候,我們用腳步一步一步地靠近那個熟悉而陌生的地方,那個地方,是我的源頭,雖然我已經流走,而他們依然在那裡,並且,一直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