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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父親的美文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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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兩隻眼睛都患上了白內障,這種聽上去很可怕的疾病,因為新的醫術,只用了不到十分鐘的時間:把壞掉的晶體吸出來,換上一片比隱形眼鏡還要薄很多的人工晶體。

關於父親的美文欣賞

做完手術的父親,安靜地躺著,我在病床邊,無用地站著。父親那雙大學時拉過小提琴的手,靜脈凸起,密佈的老年斑蓋住了面板的顏色。

如果這病早些年生,父親可能就已經是一位盲人了。這個想法讓我一下子不安起來。博爾赫斯也是一位盲人,但博爾赫斯不是我的父親。

事實上,我對博爾赫斯的瞭解,遠遠超過對自己的父親。人到中年,真相就像網站的彈窗一樣,不管多麼厭惡,它們總會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

父親脾氣溫和,不怎麼愛說話,在凌厲的母親當家的那些年裡,父親就像一塊軟和的簾子,吸去了很多令我膽寒的來自母親的噪聲。但是很長一段時期內,我們家的編年史,節點都是父親的病。

1968年,他29歲,身高1.80米,體格強健。他畢業於北京石油學院,順理成章地分配到大慶油田參加會戰,對,就在“鐵人”王進喜帶領的那支隊伍。他在那裡和我媽——一個熱愛文藝體育、積極要求進步的採油姑娘——結了婚。因為一次普通的感冒,高燒不退,他住進油田前線醫院,他不知道,輸進他身體的藥液,早已過期變質。這瓶藥水直接要了他臨床的另一個小夥子的命,而他帶著一顆被嚴重損壞的肝臟,僥倖活了下來。那一年,我也來到人世,差一點生下來就沒了父親。

這個熱愛古典音樂俄羅斯文學、喜歡帆船運動的年輕人,自此之後,只剩下了一個身份——病人。

成年之後,我經常想,如果那瓶藥水沒有變質,我們家,我,會不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我的母親,極度爭強好勝,如果沒有一個永遠需要照顧的病人拖累她上進,她的粗糲和暴躁可能不會那麼徹底地被激發出來。而我,另一個拖累,至今深藏的自卑和躲閃,可能根本不會生成。

無論多麼完美的人生,總是有這種覆盤的衝動。我在充分憐惜自己的時候,沒有想過父親,他早已像一堵沉默的背景牆,知道他還在那裡似乎就夠了。

現在,父親安靜地躺在病床上,眼睛上蒙著紗布。他在想什麼呢?他已經75歲了,他一定有非常多的可以想的東西,可是,我不知道。他如果不幸和博爾赫斯一樣成為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也不會有一行詩句和他有關。

我不知道29歲後他的人生是怎樣的一種存在狀態,這個問題我根本沒有想過。我不知道他一個人間歇性地在醫院裡躺上三個月或半年的時間裡,他的內心會穿梭過什麼。我記得的只是,很多時候,下午一放學,我就要拿著母親做好的飯菜給他送到病房去,等他吃完,再把飯盒帶回來。我還記得,母親為了給他補身體,從農村買了十幾只甲魚,最小的可能還沒有半個巴掌大。母親是北方人,不會弄這些生鮮,她用一根筷子逗甲魚咬住,然後掄起菜刀把甲魚的頭斬下,當鮮血噴射出來的時候,她扔下菜刀,坐在廚房的地上,號哭不止……

父親很久後才說,母親燉的甲魚湯,是他吃過的最難吃的東西,腥得他噁心極了。但是他都喝了,喝了整整兩個星期。

在很小的時候,我已經學會用書把自己和不喜歡的世界隔開,無論是數學課,還是稍有不慎就會撲過來的母親。母親的焦躁和憤怒,我也是很多年之後通過書籍才推斷出緣由,那是理性的計算和情感失聯。

童年和少年,我沉溺於撒謊。那是一個孩子的權宜之計,一句謊言能夠把懲罰從中飯推遲到晚飯就很好,也因此常常失去了晚飯。最長的'一次拖延了三天,忘記了什麼原因老師讓請家長,家長不來不許上課。連著三個早上,我神色鎮定地揹著書包出門,在一個工地的一堵磚垛後面,拿出書,讀到放學的時候,再神色鎮定地回家。之後的那頓暴打,實現了我第一次離家出走。

是父親找到了我,他去了火車站,去了我好幾個同學的家,不知什麼樣的靈光,把他帶到我藏身的磚垛。父親說,母親打你不對,但她是愛你的,你跑了以後她一直在哭。從家人口中頭一回聽到愛這個字,彆扭到發抖。

高中三年級,我開始發瘋一樣地學習,背所有的課文,所有的習題,所有的答案,我想考上大學,我想逃離。可是文科生也要考數學,數學還是120分,沒有這120分的後果嚇死我了。父親說,我幫你補習一下數學吧。那段日子,父親神采飛揚,他又成為一個工科院校的高才生。

在離大學聯考還有幾個月的時候,父親被診斷為肺癌,還是晚期。

母親帶著父親去北京做手術,為了不影響我大學聯考,沒有人告訴我父親到底得了什麼病。父親生病還是什麼稀罕的事情嗎?我甚至有點高興家裡只有自己一個人。一天深夜,我還在複習,母親自己回來了,她靠在我房間的門上,突然抽搐起來,她說,你爸爸這次可能真的會死,她說她實在撐不住了。

直到今天我還在想,如果那個時候,我從書桌前站起來,走到母親身邊,握住她的手,相擁而泣,會改變我和母親的關係嗎?十多年的陌生,像一塊緊實的青銅,壓住了我,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