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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遺忘之前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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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電話回家的時候,我的意思是說,有時候她叫不上來我的名字,她知道是我,她記得我的聲音,聽到我叫她“姥姥”她就會很開心,因為她想念我。可是她就是沒有辦法在聽到我的聲音的第一時間想起我的名字。阿爾茨海默病的典型症狀就是如此。我總是更願意使用這個拗口的音譯過來的詞,因為這種病還有一個更通俗,但充滿歧視性的名字——老年痴呆症。你說誰痴呆,你才痴呆。這些患病的老人只不過是丟失了記憶。

在遺忘之前散文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們誰都說不好。我只記得幾年前的某個夏天,有一天,她心血來潮炒了一盤蝦仁,非常開心地對我們說:“這是我第一次炒蝦仁,你們嚐嚐好不好吃。”那時候,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我爸爸。爸爸說:“你在說什麼呀,我1979年第一次來家裡吃飯,你就炒了蝦仁。你已經炒了二十幾年了。”她愣了一下,搖晃著白髮蒼蒼的腦袋:“不可能,沒這回事兒,我不記得了。”後來我把這件事當成笑話講給我的朋友們聽。那是因為,我始終拒絕承認她患上了這種不可能痊癒只會越來越嚴重的疾病。直到有一天,她非常著急地指著我問:“你叫什麼……你叫什麼來著?”——我才不得不承認,她是真的忘了太多的事情。可是我在心裡總是跟自己強調著:她並不是忘了我,她只是一時想不起來我的名字。

我只是一直都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我從小跟著她長大,她曾經那麼能幹、敏捷,不久以前,她還穿著白大褂偶爾去醫院的專家門診。她一直都是個神采奕奕的老太太,直到今天都是。她穿著一條自己找裁縫做的、墨綠色的旗袍式連衣裙,還有白色的平跟鞋,興沖沖地出去逛街。她說她想去買新鞋子。計程車司機都會說,老太太精神真好。聽見人家誇她,她就會很開心,會很熱鬧地跟人家司機說,她原先是眼科大夫。可是再過一分鐘,這個司機就會發現,她根本沒辦法準確地說清楚她想去哪裡。

“你看,這雙鞋好不好?”她問我。“好。”我說。“但是——”她臉上掠過一絲隱約的為難,“你外公一定會說不好。這雙鞋上有朵花,他一定會說,老太婆穿那麼花幹什麼。”她的表情簡直是羞澀的,她已經快80歲,但是還總是維持著一些少女的表情和說話的方式。“別聽他的。”我很認真地說,“只要你自己喜歡,就買下來。”“我喜歡。”她微笑著,用力地點頭。“那就把票給我,我去付錢,算我送你的。”“哎呀不要,”她急了,“你哪有錢,你還這麼小。”“還小啊,我都已經——”我突然問她,“你說得上來我今年多大嗎?”“你……”她迷惑不解地陷入了回憶,忘記了追究誰來付錢,“你21,不對,23,你有這麼大嗎?二十幾來著……反正,”她又從這件事情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你該結婚了吧。”

可能在她心裡,我一直都是那個每天早晨賴床,要她強行按在早餐桌前梳小辮的小姑娘。我不喜歡喝牛奶的時候,她會像所有老人一樣說:“挑揀什麼呀,現在的小孩子,要是讓你回到1960年,還由得你不喝牛奶,連窩頭都沒有。”但是緊接著她又會說,“不過呢,都說你們現在的小孩子幸福,其實你哪有我小時候的好日子,那時候我們在天津的英租界的洋房那麼大,家裡光是廚子就有3個。”“那麼好……”小時候的我羨慕地說。“當然了,”她得意地紮緊了我的蝴蝶結,“我小的時候梳小辮子,我媽媽都不會動手的,都是奶孃來梳。”然後她突然意識到要給小孩子一些正面的教育,急忙補充說,“可是呀,那些不重要。一個人只要自己勞動,自食其力就是好的。”“那後來呢?”我更關心的顯然還是不需要自食其力的好日子。“後來……”她的神色暗淡了,“後來日本人打進天津,所有的好日子都完了,我們就開始逃難了。”

小的時候,往往是講到轟炸的時候,我的牛奶喝完了,於是回憶結束,小朋友上學的時間到了。其實後來的日子,也很簡單,幾句話就可以說完了。

她離開天津,在鄉下度過了充滿戰亂記憶的青春期,然後去解放區,唸了醫學院,在那裡她遇到了我的外公——一個像孩子一樣天真熱情,又像孩子一樣固執衝動的男人。他們一起紮根在一個陌生的工業城市,她陪著她的男人忍受了所有的困窘、動盪和磨難。她像那個年代的很多女人一樣,允許自己的男人在家裡什麼都不做,允許他像個孩子那樣任性下去,直到耄耋之年。外公永遠不記得自己的襯衫放在什麼地方,不記得自己到底該穿哪件外套。突然有一天,他一直依賴的那個人漸漸喪失了記憶,漸漸地連十分鐘前發生的.事情都不再記得,他也安之若素,像往常那樣依賴她,從依賴她的體貼,變成了依賴她的遺忘。有一次,外公跟我說:“去問你姥姥,我的身份證到哪裡去了。”我說:“她現在不可能記得了。”外公突然倔強地一揮手:“算了,丟了就丟了,大不了重新辦。”好像如果是因為她的遺忘而丟失的東西都是不要緊的,他寧願過丟三落四、亂七八糟的生活,也不願意承認那個女人已經失去了照顧他的能力。

我寫的書,姥姥都會看。看得很慢,也永遠看不完。因為她看到第30頁的時候就想不起來前面20頁究竟發生了什麼。然後再轉回頭去看前面,到了第30頁,遺忘又一次發生。因此我的書一直堆在她的床頭,可惜永遠只看了那麼一點點。但是她總是認真地說:“我覺得你寫得挺好,真的挺好。”一次她對我說:“我有個故事給你,是我自己十幾歲時候的,你將來把它寫到你的小說裡面去,一定要寫。”“你的意思是說……”我看著她因為興奮而染上紅暈的臉龐,“你認識我外公以前,認識的……別的男孩子嗎?”“說是男孩子,若是活著也得80多歲了。我不告訴你。”她笑,“等我想說的時候我再說。”我說過的,在她的臉上和眼神裡,總是會呈現出一種屬於非常年輕的女孩子的表情。我不明白她是怎麼做到的,讓那個少女時代的自己穿越了大半生的坎坷和風塵,依然存在於自己的靈魂中。我不知道這種東西能不能遺傳,如果能那就太好了,我也希望我可以像她一樣,直至暮年依然恪守少女的自尊、矜持和嬌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