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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析《寒夜》的經典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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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巴金 經典 人性 象徵 詩化特質

淺析《寒夜》的經典意義

摘 要:一直以來,對巴金的評價都繞不過小說《家》,而綜合作家畢生的創作來看,《寒夜》才是其最為圓熟的作品。通過細讀文字,我們認為《寒夜》對靈魂掙扎之痛的書寫、對人性開掘的深刻及在整體意蘊上的出色設定,足以使它在現代文學史上獲得經典的地位。

巴金是現代文學史上一位幸運而特殊的作家。他從上世紀20年代中期投身文學創作,短短几年間便憑藉小說《家》躋身現代重要作家行列。《家》在當時不僅深受評論界嘉許,也為他贏得了無數讀者的愛戴。然而,也正是這部作品,使得巴金在幸運之外,又頗顯特殊:雖然從現代到當代,《家》一度被奉為現實主義經典並選進不同版本的文學史,但綜合作家畢生的創作來看,《家》確非其最為優秀的小說。新時期以來,關於這部作品的評論開始出現否定的聲音。上世紀末,更有筆鋒勁健的評論家在《為20世紀中國文學寫一份悼詞》中對其大加笞撻,將巴金的作品風格歸結為“嫩”①。這種評價雖不無故作驚人之語的偏激,但就其對《家》的經典地位及語言弱點的質疑來看,亦有些許道理。

眾所周知,一個時代的文學只可能有兩種來歷:一是當代作家的創作,再則便是文學史上的經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經典是那些逝去的時代中富有責任心的作家對後世善意的饋贈。同時,經典又是一種標識、一種認可、一種權威的力量,讓作家的名字得以穿越時空永垂不朽。從審美角度而言,經典作品被載入史冊的原因大致有二:或以成熟的風格均衡的品質著稱,或是源於某種強烈風格——譬如題材的特殊性,突出的個人色彩,文字上的實驗性特徵等。中國文學史上的詩聖詩仙恰恰各執一端。當我們將視域縮小,目光集中到巴金的諸多作品上時,不難發現《家》充其量不過是一曲青春的讚歌,一篇反抗的宣言,小說滲透著作家澎湃的激情和誇張的鬱憤,一定程度上契合了第二種遴選標準,但更多還是呼應了特定時代反封建求民主的要求,它遠非一部圓熟之作。“一直到戰後《寒夜》的推出,巴金才顯示了作為一個成熟小說家的才華。”②的確,越來越多的評論認為,《寒夜》才能代表巴金小說創作的最高成就,《寒夜》中對靈魂掙扎之痛的書寫、對人性開掘的深刻及其在整體意蘊設定上的出色成就,足以使其在現代文學史上獲得經典的地位。

一、寒夜裡掙扎的靈魂

《寒夜》寫於抗戰勝利前一年,歷時三年才完稿。這是一部牢牢植根於日常生活的創作:彼時的巴金在國民*陪都重慶某出版社工作,小說中許多情節都是他耳聞目睹的,“整個故事就在我當時住處的四周進行,在我住房的樓上,在這座大樓的大門口,在民國路和附近的幾條街。人們躲警報、喝酒、吵架、生病……物價飛漲、生活困難、戰場失利、人心惶惶……我不論到哪裡,甚至坐在小屋內,也聽得見一般‘小人物’的訴苦和呼籲。”③處身其間,作家自然地貼近了底層百姓。《寒夜》寫下的便是亂世平民的悲歡離合,它完整地展示了一個通過自由戀愛組建的知識分子家庭如何在現實的重壓下走向毀滅的過程。從結構上看,故事是單線甚至直線發展的,小說所寫無非是幾個小人物沒完沒了的生活糾葛。然而,作家的`著力點放在這個普通家庭成員間的內心爭鬥上,只有認真諦聽他們靈魂的震顫,才能體悟寒夜裡那無聲的吶喊中透出的悲涼。

小說主人公汪文宣和曾樹生早年畢業於上海某大學教育系,熱愛生活亦不乏經世濟民之志,有著辦“鄉村化、家庭化學堂”的教育理想。共同的夢想,真摯的愛情讓他們選擇了自主結合的新式婚姻——這在現代文學史上曾被頻頻書寫,涓生和子君是廣大讀者印象較為深刻的一對。然而汪曾的悲劇並非僅因為生存的殘酷或不再相愛,事實上,他們一個在半官半商的圖書公司做校對,一個在私立銀行做職員,是能夠勉強維持生活的,且汪文宣至死都深愛著曾樹生。雖然戰爭湮滅了他們的理想,生活也讓他們感到力不從心,但真正讓他們陷入災難的卻是與另一個人物之間始終無法平衡的關係——那就是汪母。汪母戰前在上海過著安閒愉快的日子,抗戰初期與兒子回到四川老家。她有著中國傳統婦女的堅忍和慈愛,抱守著老式的婦道觀念。她愛兒子,愛孫兒,卻獨不接納兒媳。媳婦身上與她有太多的不同,她看不慣前者的生活方式,不願靠她的收入生活,卻又不能不花她的錢;她認為只有自己才真心關愛兒子,媳婦到底是沒經轎子抬進門的“姘頭”。尤其是在她發現了兒媳與他人約會之後,更是頻繁地與後者開戰,不斷地譏諷甚至謾罵兒媳。而作為兒媳的曾樹生雖與丈夫同年,卻不像他一般甘於層層陰影籠罩下的死寂生活。她已屆中年,卻依然散發著青春氣息,那個了無生氣的家庭讓她窒息,婆婆的敵視,丈夫的懦弱,兒子的冷漠讓她不斷產生逃離家庭的念頭。她愛丈夫,也為家庭做出了犧牲和讓步。然而,她對幸福或者說“快活的日子”還抱有幻想,追求者陳主任的適時出現,讓她對如何取捨徘徊不定:一邊是“走”的前景,一邊是“留”的苦澀;一邊是生命的愉悅,一邊是無望的犧牲。對於今後可能的命運,曾樹生默默地做過無數次審視。於是乎,三顆靈魂在無邊的寒夜中陷入了不見希望的掙扎。門外是不時響起的警報,節節告退的戰訊;家中是兩個女人無休止的爭鬥,汪文宣彷彿成了一個夾心層。白日裡他勤懇工作,任勞任怨,換得微薄的薪水;下班後又不得不敷衍於母親與妻子之間,那種想委曲求全又左右不是的奔忙讓人心酸。他試圖調和二人的關係,設法改造家庭生活環境,然而最終的結果不僅是毫無成效,還讓自己在過度愁勞中拖垮了身體,在抗戰勝利慶祝日到來之前帶著泣血的遺憾和不甘離開了人世。

二、社會學意義之上的人性開掘

巴金的小說創作一直秉承傳統文學“載道”的理念,關注社會,體察民眾生存境遇,又多不平而鳴之聲,每因社會革命、封建壓迫、專制思想而為文,故有《滅亡》《愛情三部曲》《激流三部曲》等作品。誠如上文所言,其早期作品充滿叛逆的激情,主導面是反封建反專制,社會學意義高於審美價值。然而,當一位自覺肩負批判與啟蒙任務的小說家通過漫長的創作實踐而擁有成熟的思考力時,我們說,他是有可能將抽象的社會學概念轉化為具體可感的文學形象,寫出深刻的作品來的。通過十幾年的寫作,不惑之年的巴金完成了這一重要轉換。從《憩園》到《第四病室》再到《寒夜》,他不再寫英雄壯舉,家族風雲,而是迴歸到大時代中的小人物身上,從熱情奔放的抒情詠歎,轉向深刻冷靜的人生世相繪刻。

在《寒夜》的後記中,這位恪守人道主義傳統的作家謙稱自己不過“只寫了一個渺小的讀書人的生與死”④。然而,小說中主人公困頓的處境並非虛構杜撰,而是真實的生活寫照,小說的字裡行間都流露著作家的切膚之痛。巴金稱,他在寫《寒夜》時彷彿聽到一個聲音在說,要替那些小人物伸冤。即便不能夠,至少也繪下他們的影像,永遠的記住他們。所以,就連對左翼小說印象不佳的夏志清先生也由衷地稱讚《寒夜》是一部嘔心瀝血、充滿愛心的小說,因為在這部作品中“人性的祕密終於被他(巴金)發掘出來了”⑤。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汪文宣身上有著俄羅斯經典小人物的神韻:他的忍辱負重堪比巴什馬金(《外套》),他的唯唯諾諾透著切爾維亞科夫(《小公務員之死》)的影子,而他敏感的神經、病弱中的內心爭鬥又不難讓人聯想到拉斯科爾尼科夫(《罪與罰》)。動盪的生活磨蝕掉了他的理想和勇氣,他只想一家人平淡地生活下去。與覺新相似,汪文宣無論在哪裡,都是“老好人”。他無私、忍讓、遷就,從不傷害別人,一直疲於應付在公司和家庭兩端。當他的委曲求全和隱忍退讓絲毫改變不了生活現狀時,他更加痛苦無著。肺病並非不治之症,卻帶走了他尚且年輕的生命,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與病勢一同惡化的還有他深愛的妻子和母親間的關係,而對於這些,汪文宣無能為力。巴金筆下的汪文宣是弱小、可憐的,又是善良、美好的。卑微的處境下他依然綻放出了光亮。同樣,曾樹生和汪母身上也呈現出斑駁的人性色彩:她們的善良與自私都是那麼明顯,她們對汪文宣的愛和憐憫都是那麼強烈,然而她們的緊張關係卻始終無法和解,讓汪文宣耿耿於懷的正是這兩個同樣愛他的女人,為何不能看在他的分上彼此理解,相互關愛?事實上,正是她們無休止的爭戰把汪推入生存的夾縫,讓他陷入無底的深淵。上文分析過,汪母是個傳統觀念甚嚴的舊式母親,她無法接受受過高等教育及現代思想洗禮的兒媳,她不明白兒子對她所敵視的兒媳的情感需要。她含辛茹苦、節衣縮食地操持著家庭,既為兒子的境遇感到不公,又惡毒地希望兒媳離開。汪母略顯病態的母愛和與兒媳間的角力,不禁讓人想起《孔雀東南飛》中的焦母以及《金鎖記》中的曹七巧。

曾樹生是個在今天看來依然不顯過時的女性:受過良好教育,思想獨立,經濟獨立,敢於承擔和選擇,這些都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然而,她對自己“花瓶”身份的利用、對人母身份的推卸又著實令人不屑。她愛丈夫又苦於他不能讓自己過上“熱鬧”的生活,在丈夫病中,她自願承擔了一半以上的家庭經濟重擔,卻又為自己的犧牲感到猶疑,對無休止的婆媳鬥法感到無聊。曾樹生忽而決絕,忽而自責,忽而不平,忽而抱愧……一直在矛盾、徘徊,她也因此成為作家所刻畫的小說人物中最見深度的一位。對人性的深入開掘是考驗一個作家功力的重要指數,這一點,巴金在《寒夜》裡成功做到了。小說用筆冷靜、細膩,通過大量心理描寫,反覆探究複雜的多維性格背後的內在動因。汪文宣與曾樹生的悲劇是一幕社會悲劇,更是一出性格悲劇。小說中,時代成了人物塑造的底子,使人物富有立體感又不帶概念化色彩。正因此,《寒夜》才得以成為與時代緊相呼應又超越時代之上的作品。

三、整體象徵與單純的詩化特質

在20世紀現代文學創作中,象徵作為一種小說修辭手法廣受親睞。幾乎所有現代經典小說,如托馬斯·曼的《魔山》、卡夫卡的《城堡》、海明威的《老人與海》、錢鍾書的《圍城》,都充滿了精心營構的象徵。作家通過使用象徵喻示作品的主題意蘊和情感態度,因為“一切象徵都具有一種具象化、符號化的特質,它是用一個形象來表徵一種觀念,一種對世界的情感態度。一般來講,象徵都藉助於自然物象與主觀情感在本質上的同構性或相似性,通過賦予主觀情感以客觀對應物的方式來含蓄地表達作者的情感態度”⑥。尤其是那些貫穿作品始終的象徵,隱含著對作品的內在意義進行思索和把握的向度。現代小說中的象徵,又具有普遍化、整體化傾向,如《城堡》《圍城》等,與之相類,《寒夜》也具有這種整體象徵的特點。

小說開篇,男主人公獨自踟躕在幽寂的夜裡,寒氣四面襲來。“寒夜”既為此後的情節發展確立下基調,也為讀者理解小說提供了必要的暗示。小說構思極為嚴謹,一二兩章清楚點明主題,之後的二十多章,都是對前二章的細部推進。整篇小說在“寒夜”這一象徵性氛圍的統攝下展開書寫,其間充斥著愛與死的糾葛,善與善的衝突,營造出極強的悲劇效果。寒夜裡渴望溫暖的人們痛苦無著,被折磨又相互折磨,備感壓抑感又相互壓制。人物命運始終籠罩在無邊的黑暗中,充滿了寂滅感。結尾處,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女主人公遊走在陰暗的街上,用她尚且旺盛的精力思索如何走出夜的寒。《寒夜》的整體象徵化修辭使得小說的意境無比淒涼,同時賦予人物豐滿的內在氣蘊,讓作品擁有一種單純的詩化特質——那靜靜的哀傷伴隨著文字裹挾而來,無聲地打動著讀者的心絃,讓我們隨著人物的心緒一同起伏。

翻開中國現代文學史,不期然發現這樣的規律:聳立在連綿起伏的文學史山巒間的幾座高峰無一不具有鮮明的輪廓、清晰的色彩。魯迅的沉鬱冷峻、郭沫若的任筆無端、茅盾的社會學家氣質、巴金的熱情單純、老舍的幽默精神、沈從文的湘西情結、曹禺的命運追問、張愛玲的參差對照……各個自成一格。無論魯、郭、茅,還是巴、老、曹等,都是將熾熱的文人激情與自身獨特的氣質融合為一,才留下了極具個人標識意義的經典鉅著。巴金的熱情單純到《寒夜》時,已演化為內熱外冷,一樣以情動人,卻多了幾分樸素的流暢。儘管從敘述節奏上來說,《寒夜》還稍嫌呆板平實,然而,當巴金秉持著一個正直知識分子的寫作姿態,如同十幾年前向垂死的封建制度叫出“我控訴”那樣,在漫無邊際的寒夜裡執筆為死去的小人物代言時,我們感受到的分明是一位敏感、單純、熱情而富於詩人氣質的小說家的良知。

  參考文獻

① 參見葛紅兵:《為20世紀中國文學寫一份悼詞》,載《芙蓉》1999年第6期。

②⑤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1頁,第249頁。

③ 巴金:《寒夜》附錄,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277頁—第278頁。

④ 巴金:《寒夜》後記,浙江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274頁。

⑥ 李建軍:《小說修辭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