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冰冷的雨。老闆、老闆娘和幾個夥計回來了。睡得正熟的凡卡突然覺得耳朵一陣痛，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扭曲起來。凡卡下意識地睜開眼，面目猙獰的老闆娘站在他面前。
“好啊你，睡什麼睡，叫你看孩子你睡什麼！”老闆娘的嗓門是那麼大，叫凡卡頓時覺得頭暈腦脹的，“還不快去備點兒熱水！”
這樣的大吼大叫在九歲的小凡卡心中本應是委屈的。但凡卡早就已經習慣了，他的眼裡沒有淚水，沒有痛苦，臉上的表情平靜而沒有一絲氣憤。也許是因為他相信爺爺一定回來救他的吧。小凡卡默默地繞過大廳，默默地走過過道，來到大大的衛生間。那甚至比凡卡鄉下的房間還要大，卻空蕩蕩的。涼涼的水在嘩啦啦地流著，小凡卡向外望去，一輪好圓好亮的月掛在天上，滿是柔和的光輝。
他用他的髒手擦了擦眼角，喔，凡卡又想家了。這三個月以來，每一天他都是這樣度過的。記得他的爺爺，康斯坦丁·馬卡里奇，他燒水的`時候特別有意思——小凡卡邊想，邊笑出了聲——爺爺以前每次燒水，都要叫上小凡卡，尤其是冬天，天氣冷的時候。小凡卡和爺爺一起圍在炕邊上，把手啊身子啊什麼的，小心地往上靠，舒服極了。若是老爺要喝的水，那就偷偷留下一丁半點給小凡卡；若是老爺用來泡腳，那就讓小凡卡的腳也暖和暖和……
凡卡這樣想著，心裡很不是滋味。竟沒有注意到水已經溢位來不少，竟沒有注意到——那些以捉弄、欺負他為樂的夥計們就站在他背後。小凡卡那本就不多的頭髮被一把揪住，夥計們毫不留情地朝他吼起來：“你以為這是你家啊，水是這麼讓你隨便用的啊，燒個水也弄不好，怎麼搞的！”
小凡卡害怕了。真的。他縮排衛生間的角落裡，哆嗦著，發抖著。滿是破洞的薄薄的白襯衫與這樣的天氣極不相稱，何況穿在一個這樣瘦弱的年幼的男孩身上！小凡卡不用想也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什麼：夥計們會“幫”他完成這件事，然後到老闆面前大獻殷勤……也許他明天少得可憐的伙食就這麼沒了，還得挨頓打。
越是這種時候，凡卡就越發想念爺爺，想念和爺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至少，在爺爺身邊，沒有幹不完的活兒；至少，在爺爺身邊，沒有挨不完的打罵；至少，在爺爺身邊，不用這樣無依無靠……“啊，爺爺，你什麼時候才會來啊，我等不及了。”凡卡的語態像是喃喃，像是申訴。申訴那不平的命啊！
凡卡不斷地安慰自己，度過了那沒有食物的一天。啊，這一生可不能就這樣下去，會被折磨死的！餓的時候人是很難入睡的，特別是當你被迫睡在過道的時候。他把自己緊緊縮成一團，耳朵貼在牆上——畢竟還得注意老闆的那小崽子睡得咋樣。
於是他又懷念起鄉下那張小木床了。喔，那是爺爺親手撘的，上面有木頭的味道，爺爺的味道，和自己的味道。有點腐爛的床腿兒那裡，還掛著一隻小破襪子，那是去年聖誕節他自己掛上去的哩，可惜，沒有禮物。
小凡卡從地板上爬起來，很慢又很堅決地爬起來，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似的。他靜靜地走到店裡，店裡一片漆黑，老闆房裡的光卻是那樣亮，房門緊閉，像是連一絲微弱的光芒都不肯外洩似的。這整整，這足足的三個月以來，他被楦頭砸過，被椅子撞過，被青魚嘴戳過，受到了太多太多的折磨。凡卡想跑，可他又怕冷。他甚至可以想象踏出門後臉色該是怎樣的慘白。他肯踏出這一步嗎？
他走了出去。夜晚的狂風和那意猶未盡的冰雨盡情地抽打著小凡卡的臉龐。小凡卡輕輕關上大門，一種錯綜複雜的心情旋繞在他的心頭。他飛快地跑進倉庫，那兒有各種各樣光鮮亮麗的鞋子。小凡卡緊張極了，又害怕極了。但他實在太想逃出這裡了！他再也顧不了那麼多了——夥計們是否有人起夜了，老闆娘是不是又爬起來算賬了，那小崽子有沒有瞎鬧騰，特別是老闆！——他從一大堆鞋裡慌忙抽出一雙，就沒命似的往外跑。其實老闆睡得很香。
他跑啊跑啊，終於看到了一片樅樹林。小凡卡來時也經過這兒，他知道，再跑一個多小時，應該就到了。城鎮離鄉村能有多遠，但對於九歲的小凡卡來說，那太難了！太難太難了！小凡卡忍著飢餓，忍著嚴寒，一路跑。他就那樣孤獨而堅定地跑著。鞋已經破了，他還是那樣跑。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看到了鄉下一片一片的白房頂，煙囪裡一縷一縷的煙，爺爺此時正帶著泥鰍守在門前，嘴裡念著：“伊凡，伊凡……”
他死了，沒有任何人知道。不過，在另一個世界的小凡卡，終於和爺爺團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