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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音如故抒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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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異鄉,總是很羨慕那些從五湖四海而來,和我相聚在一起的工友。工餘閒話,他們抽著最劣質的煙喝著最低價的酒,在那裡口若懸河侃侃而談。他們能用熟練的或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天上地下山南海北古往今來的神聊。看著他們都很博學的樣子,我就自愧不如。

鄉音如故抒情散文

在他們中間,我只是一個木訥的傾聽者,且默默地很少發聲。

這並不是我的口齒有什麼疾患,也不是大腦遲鈍得來不及反應。我自信自己的思維還算敏捷,智商不高卻也不愚蠢,對任何事物都有自己應該具有的判斷能力。只是說話時,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一開口,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普通話來,旋即便是家鄉俗語。讓在座的諸位拉長了耳朵凝神細聽,最後還有人問,你說得太快了,慢慢講,你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呢?

不禁赧然,悄悄地坐下,聽別人高談闊論。

我和我的工友們,白天一起在高高的鋼管架上攀高躥下,揮汗如雨。遇到困難險情,只需一個眼色,一個手勢,便會得到及時的相幫。每當這個時候我是自信的,這個自信的建立,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彼此信任的群體。在這個最辛勞最卑微的群體中,都是因了彼此安危的相托,才有了情同手足的親近。

只是在閒暇,我的自信便蕩然無存了。在漫騰著煙霧和酒味的工棚裡,一個人沉默地坐著,慚愧而羨慕地睜大眼睛,眺望著自己無法抵達的語言的彼岸。

我的鄉音是一種叫做鹽池話的寧夏方言。寧夏不大,它的面積還抵不上內蒙的一個大盟。鹽池雖小,卻是寧夏最大的一個縣。鹽池話雖說能走遍寧夏,或許也能走遍西北,卻是不能走遍全中國。

它就像一個小小的鏡框,始終無法把世界的一切風景都充塞其間。它只能裝下它的古今它的歲月,甚至一切可以證明它真實存在的從精神到物質的東西。包括古老的長城肥美的灘羊和它獨具一格的發音方式。

鹽池話只是寧夏方言裡的一個單元。從這個單元裡再細化,鹽池話就又有了東西南北的不同。以花馬古城為基準,南北不過五十公里東西不過二十公里,才是鹽池話最正宗的發源地。

這讓外來的人無法辨識。只有鹽池當地人,才能從一個人的發音腔調裡,知道他來自鹽池的某一個方位。

我的聲腔只能發出這種裸體似的樸素的聲音,它的頑固,讓我無可奈何。這是一種來自故鄉土地的腔調,我覺得,其實我的故鄉,就一直延續在它不間斷的音符裡。

我想掙扎著想擺脫它的固執,也總是以我的退卻而告終。我的語言裡,永遠改變不了故鄉那倔強的塑造。

如果一個人與世界的溝通,沒有了語言來銜接,那就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而我,便常常的被這種孤獨所脅迫。在洶洶的人群裡,就如一葉扁舟,穿行在我能透析別人別人卻不能理解我的迷茫中。我始終覺得我的語音裡,一直缺乏一條與外界可以交流溶合的溪流。

世人盡說相知,那麼我能與誰?

我的鹽池話,我的不能讓我有絲毫改變的故鄉的印記,就如一層層包裹了我的蠶繭,把我有意無意的隔離在了喧囂的世界之外。讓我在夜半,張望著不會欺生的星星的時候,偷偷地落淚。

唉,我的故鄉,它就在我不會改變的鄉音裡。

那些年,我總是往返於南北西東。飛機是不敢去想的,它的昂貴,不可能出現在我奔波的規劃之內。火車,才是在擁擠中頑強掙扎的路程。

哐當,哐當。在這個單調的聲音裡,我一寸一寸的盤算著奔波的里程。

硬座的車廂裡,手裡提著簡單的行囊。

我,站著。車廂裡,滿是昏昏欲睡的人。下去,上來。

借個光,讓讓。普通聲。

盒飯,熱熱的盒飯,十塊錢一份,讓一下哎。普通聲。

上來,下去。過來,過去。

那一節車廂,就是一個小小的世界,各種的方言土語羼雜其間。而我的鄉音,從啟程的那一刻,它始終是落寞的,連沿途掠過的山水,也不會應和它的問候。

它只是在我的心裡盤旋。路途在熟悉的盤旋中漸漸地縮短,那兩條鐵軌的延伸,便有了應該止步的站臺。

我的聲腔,在喧鬧的寂寞裡不住地探尋。我知道,它在尋找著一種叫做寧夏方言的鹽池話。為了博取親近和理解,它急於想突破這一路被語言蠶縛了的孤寂。

站臺的外面,是一個更加陌生的城市或者鄉村。身體的勞累,在無言中被不停地累加。而鄉愁,卻是緊緊地閉鎖在喉嚨裡,因了自己執著的不會複製其他發音方式的聲腔,而無法去對別人訴說。我心裡清楚,要是一旦說起了我的半吊子普通話,意識裡便只能關注嘴巴里的發音,至於結結巴巴的內容,連自己也搞不明白。

和我對話的人莫名其妙地瞪著我,像在揣測著什麼謎底。

於是就慚愧,於是就選擇了沉默。

二十多年來,我幾乎一直在陌生的繁雜的卑微的世界裡生存,沒有一次的榮光讓自己的生命輝煌過。年輕時代高傲過的細胞,在歲月的礪風中在不斷地被萎縮。帥氣過的臉上,一道一道的皺紋發育的相當完美。頭髮也講究起來,失去了颯爽的漆黑,花白在了溝壑縱橫的額際。

而我的鹽池話,還是那麼活潑,那麼的精力旺盛。就像一個永遠不知道疲倦的孩童,在我的脣際歡躍。它一直頑強地排斥著其他口語的侵入,在家鄉人的耳朵裡,依然是熟悉的原汁原味。

工友們便友好的笑我,把額頭稱為“二目蓋”,把膝蓋叫做“波力蓋子”,就是腳腕,也被我喚作“懶筋腕”……有個要好的工友姓趙,河北邯鄲人,年歲比我大許多。他毫不懷疑我口齒的功能,說一個人出門在外,不會點普通話總歸不方便。於是,就要教我他的那口邯鄲口音的普通話,結果卻是以失敗而告終。因為我嘴巴里不時蹦出的鹽池土語,弄得這位老兄差點順著我口音的道兒跑了。最後,老趙失望地搖著腦袋說:好了好了,你還是說你的天書吧。

我難堪地笑了,感覺頗為尷尬。不過我的腮幫子又恢復了它本來的輕鬆,不像任人擺佈時那種似乎是含了石子般的晦澀混沌。

我依然說著我的鹽池話,並且在我的鹽池話裡,獨自盡情地享受著絲絲撩動的鄉愁。

當初離開家,我只是想盡快地離開腳下這片貧瘠的土地。並不知道我的這一去,便將家鄉深情的眷顧遠遠地割捨在了沙土路的那一頭。

母親在往我的小挎包裡我簡單的行李捲裡,不斷地裝填著什麼。裝進去了,再掏出來,然後再裝進去……反反覆覆的一個動作,母親一直在做。她是怕我忘記帶上應該帶上的東西。

母親的眼睛紅紅的,她是強忍著一汪淚在為我收拾行李。最後,母親怔怔地盯著我:病才好,出這麼遠的門能行?問我,又像是問她自己。再也忍不住的淚水,終於撲灑灑落在母親破舊的衣襟上

母親是一個農村的家庭婦女,平凡歲月裡的煎熬,已經讓她在苦寒的生活裡憔悴不堪。懦懦怯怯的心神和揹負過災難的經歷,讓她不敢對人世間的幸福和滿足有太多的奢望。

我從母親的淚水裡,恍惚明白了自己將要面對的一切。那是一個沒有呵護沒有親情的不可預測的未知世界。所有給予這個社會低層的不公和歧視,甚至是侮辱或者傷害,都將是要我一個人去承受和擔當。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像母親那樣會顧及我的感受,來接受我的任性了。

母親絮絮叨叨不斷叮囑著說,出門在外要誠實勤苦,不要惹事也不要怕事,要少說話多幹活等等。最後母親告訴我,你出去了,可不敢像誰誰誰,出門幾年錢沒掙下,倒學了一口南腔北調回來,那你娃娃就讓莊鄰村舍笑話死了。

母親貌似絮叨的囑咐,卻讓我深深地記在了心裡,一直也不敢忘記。那番話語,它一直在與我的經歷同行著。帶著沁入骨髓的離殤,沁入血脈的溫情,逾越過我的青春年華,陪著我忍辱負重到今天。

當年,我是沿著一條沙土路離開了家鄉的村莊。到了村子南面的沙樑上,我不禁回頭。看見母親一個人站在村口的打穀場上,在向我張望著。她的雙眼是在重合著我將要浪跡天涯的腳印嗎……遠遠望去,母親孤單的身影在空曠的天地間,竟然顯得那麼瘦弱而渺小。

我大聲地喊著母親,讓她回家去。母親卻舉起了她的右手,向著我的方向,一揮,再一揮。

我兩眼一熱,止不住淚水漣漣……

我知道從那一刻,我的鹽池話,就像一道烙印,牢牢鐫刻在了自己幾乎嘶喊失聲的喉嚨裡。

在外闖蕩了二十多年,天南海北的奔波,我始終是一口鹽池話。有朋友調侃說我的鄉音腔口太硬,太不容易被語言的河流給交集溶匯。我不知道這是褒義還是貶詞,只是我當真無法鼓起自己的一片小帆,輕鬆自然地穿行在山東、貴州、新疆等各地語言彙集而成的寬闊的河槽裡。

我明白我的鄉音,它就像一座孤傲兀立的小島,總是在泛濫著全中國語彙的海洋裡悄悄地存在,頑強地保持著自己的樸實和純真。一如我自己,穿行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裡,逶迤在黃沙漠漠的曠野中,孑孓一身,看著太陽在升落,聽著季節在交替。

還好,有我的鹽池話伴著我,讓我覺得母親和家鄉,就在身後的不遠處關注著我的一舉一動!

關於我的鄉音不改,其實也不全是母親囑咐的緣故。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因為自己的語言天分太低。母親雖然是個守舊的人,也並非是一昧的固執,或許她早就已經忘記了對我的叮囑。可是,那個時候母親說過的話,應該是那個時代鄉風俗成的規範。而我,正是從那個年代裡走出了家鄉的土地,因此絲毫也不敢違拗自己曾經對母親做出過的承諾。

母親晚年的時候,她的孫輩們也有講普通話的,她老人家笑眯眯地聽得很仔細,一點也沒有嫌棄的樣子。於是我又很惶恐,埋怨自己太笨,從來也沒有在母親的面前講過一句有別於鹽池口音的洋話。那怕有一句,讓我的母親笑笑或者是斥罵我的忘本也行。只是這樣的機會,再也不會有了。

我的家鄉話,是我與外界溝通的障礙,也曾想突破它逼仄的狹隘。我努力過,學習過,最終卻是失敗的收穫。這個失敗,不能埋怨母親的嘮叨和家鄉的荒蠻,應該怪我的嘴巴我的思維,是它們的不配合,才使我失去了無數次拓展語言的機會。

母親去世後,我突然間覺得家鄉距離自己很遠。曾經讓我無數次回首顧望的,寄存在我夢境軌跡裡的家鄉故園,頓然渺茫。一時讓我的靈魂在洗沐過風塵之後,失去了可以安然皈依的所在。

地理上的家鄉依然存在。它就在寧夏,就在鹽池,就在鹽池北端的長城的腳下。一個小小的村莊,安然無恙。可是,離開家的那些年,腳步無所定向的在奔走,經過那麼多寒暑的洗滌,我的身上還能有多少家鄉的概念呢?當家鄉在某一個早晨,從一格窗櫺投進的微光裡迴歸到心靈眼眸的時候,我關於家鄉的記憶又在哪裡呢?

物質的家鄉已不是精神裡的故園。我曾經洗濯過童年的兩個水泉子已經不復存在,一條鋼筋混凝土的高速公路從它們的頭頂飛了過去,一直往北。當年那些和我做過朋友的小魚,水草,菜地,再也找不到它們的影子了。我曾引以為豪的草原上,建起了飛機場。飛機的轟響替代了蜜蜂振翅的蜂鳴。

我的芨芨灘我的水草窪呢?

我的喜鵲樹我的蜂蜜窩呢?

我的羊羔花我的花雀雀呢?

家鄉塗盡了它古舊的痕跡,在原來的基礎上又誕生了一個新的村莊。這已不是我記憶裡的家鄉,它以它輝煌的新鮮,在逐漸地覆蓋著每一個人對於曾經家鄉的認知。

流淌在我血液裡的家鄉,應該還是原來的那個樣子。

這個小小的村莊是我的家鄉,不管記憶裡的,還是今天存在的,一直都活靈活現在熟悉的鄉音裡。家鄉殘存的印跡,被時間擦洗得反而更亮了,這讓我找回了屬於自己的那份情結。那麼,能夠闡釋這份情結的,只有依靠鄉音才能更好地來完成。家鄉,家鄉,你存在於一口淳樸憨直的鹽池話裡,為我曾經的落寞離去為我今天的迷茫尋找提供了一個無可辯駁的證據。

鄉音裡,我找回了母親的影子,找回了故鄉的四季,找回了曾經放聲在炊煙裡的一聲聲嘶喊。

家鄉,被我從鄉音裡拽住了衣襟,被我從鄉音裡摟抱住了精魂。我猛然想起,臺灣的余光中,也是在詩的鄉韻里約會了大陸故里。

沒有與家鄉離別的經歷,是不知道鄉愁的滋味。那是一縷情愫,不會因了一個人的繁忙或者閒適而淡泊,它就像一壺陳釀的老酒,總是在不斷地發酵。有那麼一天,它的醇厚,會因為一把鑰匙的開啟,而瀰漫過你生命的每一個階段。這把鑰匙,最好的就是久違的鄉音。有了鄉音來鋪墊,那麼你的精神便不會失去眷戀的起點,靈魂也不會丟失掉歸去的家園。

我不害怕會失去自己的家鄉,因為我的鄉音,正在把一切關於我鄉愁的包袱開啟。毫不客氣地說,我的家鄉也存在著它的文化,而傳承這種文化的使者,正是家鄉的語言。而此刻,它就在我的鄉愁裡,做娓娓的述說。

家鄉的語言在我的精神裡,我的精神在家鄉的土地上。我藉助家鄉的不可複製而窺視過大千世界,才發現誰也偽造不了文化和精神,就像誰也偽造不了我的土地和鄉音一樣。

我不會沮喪於鄉音曾經給予的尷尬。我知道,就算混沌的世界將我滯留,使我真的找不到家鄉。熟悉的鄉音,也會為我指明回家的方向。

只要鄉音就好,哪怕只是遙遙傳來的一絲尾聲呢。

201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