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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史與師道尊嚴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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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科幻電影《星際穿越》開篇就暗示了其文明內部衝突的主題。

文明史與師道尊嚴隨筆

電影的主人公是一個退役宇航員,他與自己女兒學校的老師就青少年是否應當學習科學知識發生了摩擦。學校反對學習關於宇宙的科學,因為在影片中的人類已經步入衰落的紀元,面臨著嚴重的環境問題,飯都吃不上,遑論探索宇宙。可以發現,作為少數天性熱愛探索科學知識的人,有志於航向星海的主人公和他的女兒,與主人公毫無技術天賦和興趣 ,卻有志成為農民服務大眾的兒子之間,似乎有著某種尖銳的對立。或許可以認為,主人公代表了探險精神,而他的兒子則是保守意識的象徵。如果這麼理解,問題就浮現了出來:《星際穿越》實際上想要解決的是科學進步論及其代表的海洋文明與農業保守主義所代表的陸地文明的對立,或者說得更清晰,是個體冒險精神與集體安土重遷的難以融合。

《星際穿越》告訴我們,要永遠相信冒險者,要把人類的未來交託到他們的手裡,等待他們給予我們最安樂的生活安排。自培根的《新大西島》以來,科幻敘事一直都把科學探索者視為文明英雄。這種帶有進步樂觀主義色彩的啟蒙敘事貫穿了整個人類科幻史。在欣賞《星際穿越》的過程中,中國的觀眾或許會回想到一百多年來中國科幻一貫的主題:如何超越幾千年來的傳統土地性、邁向現代化?如何突破農業文明的侷限,讓視界拓展到 “星辰大海”?

關鍵在於,長久沉浸在鄉土精神中的中國人,或許會比西方人有更加獨到的土地觀和探索觀。畢竟,我們中國遠渡他鄉之人也並不見得比西方人少,但他們卻依然在生活中強化著對 “長江長城、黃山黃河 ”的眷戀。“土地 ”並沒有被重洋區隔為一種空泛的、對應著落後文明生活方式的空泛符號,而成了更加清晰且沉重的生活尺度。

我們是否只有依循科學啟蒙的進步主義路線拋棄掉對土地的信任?在中國人眼裡,個體的科學探索與集體的共同生活之間,難道也有著《星際穿越》中表現出來的必然矛盾?看著電影中焚燒的農田及其背後不幸的人類命運,我想到的是中國科幻作家劉慈欣的名作《鄉村教師》中漸漸衰敗的中國西部村莊。看完美國電影后,我帶著沉思回到家裡,又讀了劉慈欣的這篇小說 —比起當初第一次讀到它時,我讀得更細、想得更多,也有了更多感動。

感動,不僅因為熟悉的故事,也不僅因為不遜色於好萊塢敘事的巨集大與微觀對照的場景描寫,而是因為發現了某種歷史不能帶走的真實情愫,一種在任何時代的處境之下都會帶來感悟的思想啟迪。或許,在不朽的詩作面前,時間喪失了色彩;或許,亞里士多德的確道出了真理: “詩比歷史更哲學,更有成就,因為詩道說普遍之事,歷史道說特殊之事。”劉慈欣的科幻寫作就是道說普遍之事的詩。他要講述的絕非特殊環境下的特殊事件,而是某種超越具體歷史和文化的哲學。如果要加上一個限定,那麼《鄉村教師》試圖表述的,應該是一種 “文明哲學 ”:什麼是文明?什麼是我們獨特的文明品質?

文明當然有普遍特質,優秀的'文學作品之所以令人感動,在於能夠從個人之事當中看到人類之事,從具體事件當中演繹出人類文明史的演變法則。劉慈欣筆下的 “鄉村教師 ”這一人物,就承擔著映照歷史的沉重使命。故事很簡單:中國西北邊遠山村的一位鄉村教師身患絕症,在窮困與疾病的交相折磨之下,依然堅持給學生上課。由於考慮到國小生們以後未必有機會讀到國中,他強行要求他們背誦牛頓三大定律 ……

如果故事僅僅如此,那這只是中國最常見的 “感動 ”。劉慈欣卻筆鋒一轉,把故事擺在了宇宙戰爭的巨大場景裡:地球處於兩個外太空超級文明爭霸的戰場上,其中一方打算使用能夠毀滅太陽系的超級武器;出於儲存宇宙文明的義務,外星人對這片星系進行了文明程度的調查,抽樣恰好選中了中國,選中了被這位鄉村教師要求背誦牛頓力學定律的幾個孩子。外星人一開始瞧不起地球文明的進展程度,但卻在這幾個 “超綱 ”的孩子身上看到了人類的無限潛力,從而放棄了毀滅太陽系的念頭。

一位小人物的訴求拯救了太陽系,一個生命的終結換回億萬生命的延續,這不是偶然,而是文明之心互相映照的必然。劉慈欣就此以小說的方式創作了他的文明史。文明史不是實證主義史學,其要解決的問題不是一朝一夕的興盛與衰亡,而是發現人類生活的本質邏輯和倫理。

文明史背後是文明哲學,是敢於承擔本質問題的詩學意志,試圖在完全反映生活現實的前提下,揭示一種最大範圍的確定性原則,重新回饋生活。形而上學只屬於少數人,而文明史屬於全部有語言能力、能參與共鳴的人。《鄉村教師》的核心詞就是 “共鳴 ”:封閉落後山村與至高文明共同體的共鳴,渺小教師個體與全體文明生物的共鳴,滄海一粟的地球與全宇宙的共鳴。

亞里士多德曾有古老判斷:人的社會性一旦不復存在,就會變成神靈或野獸。如果說人成為神靈是一個烏托邦幻想,那麼人成為孤獨生活的野獸(“荒原狼 ”),則是一個接近生活現實的夢魘。野蠻是 “一團散沙 ”的局面,是一切堅固的存在都分崩離析的場景,在這種歷史環節裡,“共鳴”不再可能。這也就是小說中的一個譬喻 —在集體生活時代大派用場,卻在市場邏輯侵襲下被村民肢解出售的拖拉機 —所暗示的難題,也是知識啟蒙與禮法教化所要共同面對的難題:分散的 “雜多 ”如何統合為 “整一 ”。

《鄉村教師》的迴應,是塑造教師這一 “橋樑 ”或者說 “文明中介人 ”的形象。“教師 ”這種身份象徵的不僅僅是知識資訊的傳播,還是人類共同生活品質的精神保證。在小說當中,“教師 ”的職業在外星人那裡並不存在,但卻能夠得到他們的禮讚。這樣的敘事,會讓人想起盧梭和列維 -斯特勞斯的人類學。不同的是,這次是我們整個地球變成了被調查的物件:我們成了外星文明的 “他者 ”。在這一反諷戲劇的營建之中,劉慈欣與盧梭一樣,剝去了人類對自己身處文明進步序列終端的虛榮,試圖彰顯人類自然本真的可貴。劉慈欣筆下的教師,作為科學知識的傳播者不是為了滿足個體的安樂生活與求知而存在的,而是為了人之為人、體現著人類本質的 “尊嚴 ”而存在的。在“鄉村教師 ”身上,劉慈欣發現了中國人尊重知識背後的另一種邏輯,那就是對 “師道尊嚴 ”的固有認信。

在漢語當中,“教”有著 “上行下效 ”的含義:教師必然要在德性與技藝方面高於學生,否則他就不會是值得仿效的物件。“師”有“效”的含義(《玉篇》:“師,範也,教人以道者之稱也。”),還有 “眾”(《爾雅》),《春秋公羊傳 ·桓公九年》: “京師者,大眾也 ”的意思,同時也是一個軍隊編制(《說文解字》)。《易·師卦》中的 “師”指的是軍隊,這個卦蘊含的哲學道理,就是如何率領、治理由許多人組成的政治共同體。“師”在這個意義上,就是作為整體敘事而非個體敘事的文明史得以發生和成長的動力提供者,是人類聚集並和諧共處的秩序建立者。這樣的人首先是出眾的、有知識追求志向的少數人,但他們同時又熱愛自己所屬的民眾共同體,並時刻從整體發展的高度謀劃眾人的未來。進而,這樣的人又是可敬重的,是一種 “威儀 ”與“道”的體現。

回到《星際穿越》的遺留問題。在海洋文明的探索精神那裡,共同體生活可能成為一種阻礙。在中國,個體探索與人民的安樂生活並不存在本質性的斷裂。我們的知識人的典範、我們的 “師道尊嚴 ”從一開始就解決了這一問題。相比《星際穿越》中在個體倫理當中獲得解脫的現代科學家,發源於華夏文明的《鄉村教師》之所以讓人感動,就在於其喚醒了我們對於能夠直接通達共同生活的 “師”這種身位和 “師道 ”這種文明框架的遠古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