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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豆包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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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肯定是我六歲之前的事情,因為我那時還沒上國小,又記事了,對一些給我刺激大一點的事情,甚至就刻在心裡了。

兩個豆包散文

每天早起,我和三哥還沒醒來的時候,母親就在外屋大聲地招呼我們,叫我們給老爺送飯。這在當時,是我最煩氣的事情。不是因為遠、累——我們住三間正房,老爺在南院的東廂房住,幾步之遙;不是因為燙——一盆玉米渣粥,是大我兩歲的三哥端著,我只是端一小碟鹹菜跟在他屁股後頭;也不是因為害怕——兩間廂房,屋子陰森森的,光線不好,黴味十足,堆得到處都是的雜物,總似無數不懷好意的眼睛盯著我。

我煩氣這事的原因,是我這個老爺在村裡名聲不好,很不好。他有一個婦孺皆知的外號:瞎大正。瞎大正的涵義,我說不清,但好像一有“瞎”字,就足以令村人反感了。他是村裡一個負面的品牌,如果誰辦了不合情理的事兒,遭到大家譴責時,人們往往說,你這人怎麼和瞎大正一樣啊,或說,你跟瞎大正學的吧;誰家小孩淘氣了,家長責備時,也說,照你這樣下去,以後就會那個瞎大正似的!有時我走在街上,當有人問起我是誰時,告知者往往說,瞎大正是他老爺。在這樣的時候,我臉上就泛起一股燥熱。爺爺過世早,我怎麼攤上這麼個老爺呀?

他有什麼傷天害理的劣跡嗎?我也說不清。我只知道,村裡誰家有紅白喜事的時候,他肯定到場,不請自去。什麼事都明白似的指點一番,白話一陣,就跟著吃飯、喝酒,往往是第一個伸筷,最後一個咽盡。大家都不願意和他一桌吃飯。我的父親,是村國小的教師,給村裡往外邊送出不少學生,在村裡威望頗高。鄉親們沒有轟走老爺,我想好多是衝我我父親的面子。他不會幹活,生在農村,長在鄉下,靠土地過日子,但鋤鎊耕刨軋,他都幹不好,就連牽墒,這樣小孩乾的活,他也可以把牲口氣得尥蹶子,把壟溝鑊歪。抬槓,吹牛、打賭,他倒比較見長,鄉親們在一起,說起各路事項,他總是和大家說不到一起,就連線生這樣的事,他也有自己的一套主張。他說,在解放前,他在天津鐵路局打工,光坐吉普車陪上級到各地檢查工作,就坐壞了九條毛料褲子。其實,他只是一個卸煤的苦工。他見過的最大的官,是管他的班長。打賭,賭吃的,一次,為一條狗的雌雄,他和別人打賭,最後,他輸了五斤豆片。

在家裡,他經常無端由地挑剔我奶奶和我媽。父親去學校,一點農活顧不上,土改後家裡分得十幾畝土地,主要由媽媽打理,而奶奶收拾家務、做飯、看護三哥我們,還管著雞鴨等。老爺既然和我們一起過日子,身體又不錯,滿可以替奶奶、媽媽分擔好多。但他,寧可四處閒逛,也不下地。有時心血來潮,抽風式地來到地裡,也是活幹不多,卻居高臨下地對母親指手畫腳,惹母親一肚子氣。有時午飯晚了點,他就陰陽怪氣地埋怨:沒事在家閒扯,飯還總晚!奶奶氣得反脣相譏:你眼瞎,沒看見我還得看孫子、推碾子,你幹什麼了?!老爺可能也忌諱“瞎”,馬上發狠地說:兩個崽子,掐死算了!這時我正幫奶奶往灶裡填柴禾,烤得直冒汗,聽他一說這樣的話,一股寒氣馬上從我的心頭掠過——我可怕掐死!家裡外邊的見到他,我一般主動叫個“老爺”,但他從不吭聲,也不正眼看我一下。奶奶和母親有時向父親訴苦,父親總是說:有什麼辦法,他連個媳婦也沒說上,就為我死去奶奶,忍著點吧。

有關老爺的事,當時,我所知道的好像就這些。我二十多歲工作後,向媽媽打聽老爺的情況,才知道,在天津做工時,老爺曾有過一個女人,但處了沒有一年,女人就不辭而別了,也沒留下一兒半女。直到60幾歲去世,他仍是鰥夫一個。

和三哥給老爺送早飯,總有三四年的時間,怎麼不情願,但還是堅持下來了,是否也像父親說的,為了某個人?我感覺三哥也不願意,因為老爺對他的態度跟對我是一樣的。我和三哥之外,其他人,幾乎不進東廂房。後來我想,既然在一起過日子,他為什麼不和我們在一起吃早飯呢?

讓人不舒服的還有,每天送飯進屋的.時候,他雖醒了,但不起炕,就在炕上躺著,也不開窗,滿屋子瀰漫著一股混合的臭味。我們都是把粥盆往炕上一放,就屏住呼吸退出來,看到他出去了,我們再把空盆和小菜碟取出來。

激發我寫這篇小文的動力是他的死,是他死前給我們的兩個豆包,還有他給我豆包時,對我胳膊的用力一掐。

50多年前的臘月初五,抑或初六?這天格外地冷。我和三哥同往常一樣,在媽媽的催促下,去送飯。讓我們哥倆感到驚訝的是,老爺這天在外間的門口站著等我們。在門口投射進來的朦朧的弱光裡,他好像比每天穿得乾淨利落一點,面容有慈祥的成份。他把那盛有多半盆粥的咖啡色小盆接過去,放在外屋那個總也沒用過的灶臺上。我們轉身要退出的時候,他突然伸出雙手,一手攥住我們的一支胳膊。我無法忘記的是,他這一攥,簡直如同一把鉗子,掐住了我,使我沒有半點掙脫的力氣。我當時的第一感覺,是想起了他和奶奶說的有關掐死我們的話,莫非要付諸實施?但隨著他使勁往下扽了扽,我這感覺馬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一種被壓抑已久的愛,一種沒機會釋放的感激,他不願意離開我們,這些,都在他的心裡。不諳世事的我,準確地覺察出這暗示。他好像在等待我這樣的覺察,當他等到這一刻到來時,他鬆開了手,說等等,就折回裡屋,又出來,一手握著一個圓圓的東西,塞給我們,說:“豆包,挺甜的,就兩個,吃吧!”他的手冰涼,但我感覺挺溫暖。

我們哥倆不約而同地撒腿跑出屋子,但沒回到正房,而是跑到了二門外那棵大棗樹下,細細地吃了起來。玉米麵豆包,有在被窩焐過的溫度,包子皮很乾很厚,開了裂,但豆餡很細很甜,還有一種小紅豆的香味,我從來沒吃過。“老爺真有好吃的呀!”三哥說。我使勁點頭。這時,我發現,西院的那個五奶奶,正扒在牆頭上,偵探似的看著我們,和我的目光相遇時,她問道,你們在吃豆包?我說是。誰給的?老爺啊。五奶奶“哼”了一聲,就下去了。

這天,全村好像只在風傳一個訊息:瞎大正偷了池五奶家的兩個豆包,給他哥那屋的兩個孫子吃了。一村人都相信這是真的。是啊,老爺從不做飯,哪來的豆包?我後悔沒問一下豆包的來歷,但也不能把豆包吐出來啊。

後來的事情是,老爺這天一天沒出屋。次日,我們照常給老爺送飯,可一進屋,看到,老爺赤身橫在土炕的中間,側身蜷著身子,死了。他的身體冰涼,一處的炕蓆被抓破,他的雙手有血跡,但幹了,肋骨一根根的凸起——他很瘦。

老爺是知道自己要結束生命了,專門給我們偷個豆包吃?還是為這兩個豆包,而尋了短見?我至今還是個迷。

不能忘懷的是,那個豆包,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