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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散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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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牧推開企圖抓住她手的大人們,號哭著跑下坑坑窪窪的機耕道時,我在心裡咒罵了一句:

山谷散文隨筆

“該死的噶色,你去快活吧!扔下你年幼的女兒一個人好好快活去吧!”

那時候,一陣巨大的狂風吹過山谷,我望見噶色要嫁去的河對岸彷彿就在眼前。實際,人都說到那裡要走整整一天。

噶色舉行第二次婚禮的時候,我讀高中。一個處於青春期,對於人生尚沒有任何規劃,心理年齡只有十歲的十六歲少女。

而今,窗外飄著綿密的細雨,空氣不合時宜的清冷異常。

將近五月天了,康定依然這麼固執的維持著它的樣子,決計不肯與我衣櫥裡已經掛出來的絲綢、雪紡和長裙們妥協。

我喝著枸杞大棗茶,思念正在成都瘋玩兩歲的兒子,故鄉忽忽躍入腦海。

想來第一次與噶色見面,她依然是待字閨中的大姑娘,而我跟隨父母工作調動回到故鄉。

父親命我叫姐姐,我看著眼前這個跟漂亮無關,傻呵呵笑著聲音巨大黑黑的鄉下姑娘,鄙夷心躍然面上。

她眼睛小而腫泡泡的,頭髮梳得溜光,頭頂搭著家鄉藏人習慣的半舊黑色繡花頭帕,腰間圍著兩片舊舊的黑色繡花裙布,一雙白膠鞋鞋面與塑膠底相接的地方,泛著難看的黃色印記,臉上似是抹了豬油溜光發亮,不時用手掌抹著鼻涕又揩在圍裙上。

父母單位分房後她隔三岔五會來家裡吃飯。

她來縣城賣菜、賣梨、賣花椒、賣核桃,賣一切鄉下能產生經濟效益的農副產品,中午便不請自來,在家中吃飯喝茶,然後繼續上街賣掉揹簍裡沒有賣完的東西,然後慢悠悠回家。

她是父親三哥的女兒。

小時候我總覺得父親怎麼可以允許自己的老家在如此高遠的山上。那時,尚不通公路父親的老家中路,離縣城不遠,卻要沿著一座高大陡峭的山由山腳慢慢爬上山頂。

縱是對生存環境不大挑剔的我,也覺得去那裡玩上一回是件不美的事。

最潑煩的是第一次回去,噶色指著頭頂望不見巔峰的山對我說:“快了,就在前面那個山樑過去。”

等我滿懷期待才發現,那是一個永遠也到不了的山樑,噶色用一個看不見的目的地當作胡蘿蔔,掛在我這個城裡來的驢子的鼻子前,我只得在奮力掙扎與期待中,被她哄騙著慢慢哼哧哼哧爬上山去。

第二次結婚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噶色。

我不關心她,她從河岸這邊嫁到了對岸,而這兩岸兩兩相望,都在接近大山頂端的地方。

我是喜歡她第一任丈夫的。那是一個脾氣溫和、長相頗是俊美的男人,有著一雙凹陷的大眼睛、高挺的鼻樑、捲曲的頭髮。

三伯父退休後兒子頂了班,噶色自然變成了當家人,女婿入贅便是伯父家的頭等大事。

暑假放假,去鄉下玩,與村裡的青年男女在一起廝混,那哥哥常與我們坐在一起,流利地講著漢語,更奇異的是他會吹黑管,曾經在縣烏蘭牧騎演出隊裡既跳舞唱歌也擔任伴奏。

我之所以喜歡他另一緣由是,父親有位同鄉叔叔在自治州歌舞團裡擔任黑管演奏,很是英俊,眼神裡總若有似無漂浮著淡淡憂傷。他一生不曾結婚也沒有孩子,回鄉來見我在鄉村瘋玩十分喜愛,常抱著我跟父親在露臺上聊天喝酒,偶爾也把帶來的黑管取出給大家吹奏。

因為年幼我聽不出那都是些什麼曲子,只覺得喜愛叔叔的溫和與憂傷,而那憂傷也是現在回想才慢慢體會出來的。

更加怪異的是,由頭至尾噶色表現出令人不可思議的抗拒,我對她的抗拒嗤之以鼻,一個懂吹黑管的男人,看上醜得天安門快降半旗的噶色,她似乎應該做夢都笑醒。

彼時,我的年紀不夠資格討論男女問題,反正那是噶色的事,我問過幾次,她只木頭木腦說不喜歡,我便也沒興趣再繼續討論這些話題。

雖是噶色不喜歡,在大人們合計聲中,婚禮還是照常舉行了,我們也傻呆呆在鄉下瘋玩了幾日。

很多年後,我在母親的故鄉見過一個寫詩的鄉村男孩,他坐在一座殘破的.碉樓外,雙眸憂鬱長髮散亂。見著他我忽然想起那個會吹黑管的姐夫,似乎他們都變成了被村莊剝離出身體的某個異物,與日升月落、雞犬相聞,時光從來不曾挪動的村莊格格不入。

木頭一樣的噶色是千百年來村莊中最普通的一塊頑石,所以生完女兒,她像是給三伯父交差,頭也不回地跟姐夫離婚了。

那以後,我也再沒有見過那位俊美的哥哥,如今我已記不住他的長相,只潛意識認定他是帥的。

噶色嫁去對面山上,三伯父的兒子回來當了家。

我對這位表哥的鄙視遠遠超出了對噶色的無視,這是一個天生原裝的24K混世魔王。

從小偷雞摸狗、順手牽羊無一不做。

我們是城裡來的客人,鄉鄰好客,只要見到都會拿出家裡最好吃的東西滿滿當當地塞給我。

他對此不以為意,經常轉動著他詭譎的黑眼珠和狗一樣的鼻子,滿村亂嗅。

一旦有不幸的人家殺豬宰羊,他就故作好心帶我去玩,在人戶門口溜達一圈後,他手裡就滿滿拎著大串肉塊、我不認識的下水、血腸什麼的,氣定神閒地回家去。

那是鄉親送給我這客人的禮物。

他卻拎著他的計謀帶著毫不知情與之共謀的我心滿意足回家去,然後安排噶色在大灶上抹鹽燒烤,狼吞虎嚥地大嚼。

我看著那些鮮嫩還淌著血水的東西噁心不已,但那傢伙就可以毫無廉恥把這些東西吃成人間極品,仿似在他嘴裡這世上就完全沒有難吃這一說。

偶爾,他會問我從城裡帶了什麼零食回鄉來,在檢閱完我的零食後,他會選擇一些不易察覺的包裝下手,因為太過明顯的拿到東西,伯父會毫不留情地飽揍他一頓。

頂伯父的班去雲母礦上班後,他的頑劣已經如同在爆米花機裡倒入的超量玉米,膨脹到完全無法掩蓋。不好好上班不說,長期酗酒令他幾近神志不清。一日,酒醉後他搶劫到了5元錢,那是一包香菸的價錢,可惡的是他還將受害人毆打一通,由於性質惡劣被判了兩年。

三伯父家就此榮耀地成了親戚朋友眼中最可悲可嘆的人家。

事實上,以父親當時的身份,賠償和庭外和解應該可以輕易解決問題,父親卻決計不肯為他說情,只說必須讓他老老實實被判一次方會痛改前非。

父親一生正直,生前但凡提到表哥便暴怒不止。

判刑後,格絨的工作徹底與他分了手,一直忘了提及,表哥的大號叫格絨,那時候我實在厭煩他,經常想不起他叫什麼名字。

刑滿後,他帶著一本城市戶口灰溜溜回到鄉下,噶色離婚也散居家中。

以三嬸的見識,認為兒子當家理所當然,噶色離婚了,便須得再找戶人家將她嫁出去。

聽聞鄉下傳來這類風聲,我倒為噶色憤憤不平起來。

鄉村的混賬邏輯是有房大過天。

這些房屋通常是給家裡的兒子修建的,人們不管女兒如何勤勞善良,兒子是混賬逛鬼,房屋必定建給兒子。我母親也因為擔憂格絨把伯父家敗光,極力勸說了幾次,無奈三嬸執意不肯只得作罷。

儘管噶色不漂亮、聲音難聽又婆媽,但她十分勤勞這點毋庸置疑。

父親自幼遠離故鄉在千里之外工作,所以一旦調回故鄉,便極力讓孩子們與他的故鄉親近,每每節假便送我去鄉下玩。

我在城市生長,無論身體或心理不自覺會將鄉村規劃在自己生活之外,彷彿那只是旅途的某個目的地,且在鄉下沒有任何玩伴,最有趣情況便也只是跟各位表姐去擠牛奶、磨麵粉、看牲畜圈裡的小牛、小豬、小羊吃食,偶爾也跟歲數相差無幾的侄兒們在田野裡瘋跑一陣。

大多時間,噶色便大狗一般忠實陪著我,我吃不慣鄉間的食物,每次她都會在大灶上單獨燜米飯,炒幾樣她們永遠無法染指的菜餚給我,偶爾也變戲法似的從懷裡摸出一個漂亮的蘋果或梨遞給我,那是她捨不得吃,躲過格絨表哥重重包圍藏了又藏留下的。

我則無所事事地跟她去背肥料、看牛兒、摘野花、望著黃昏天空的歸鴉發呆。

某個天氣晴朗、暖陽高照的冬日清晨,我爬上藏房屋頂,躺在乾燥的麥垛上,她便緊緊跟在後面端著滾燙的酥油茶、剛出鍋的小麥饅頭和香豬腿肉,像護犢的老牛一樣,安排我在屋頂吃飯。

那是我與她相處最愉快的時光,以至於成年後,如若某晚失眠,我便會冥想那些清晨,幹麥垛散發著陣陣清香,陽光暖暖的照在我的眼角眉梢,天空彷彿從來不曾留下雲朵,花喜鵲在樹葉落盡的枝頭一聲聲輕快歡叫。

送來一壺滾熱的茶後噶色匆忙下樓,我則繼續邊吃邊躺著仰望碧空。

小豬小羊小牛哼哼嘰嘰在圈裡等著噶色餵食,伯父與三嬸都在睡眠中,整個村莊剛剛甦醒

噶色嫁去了山谷對面。

那時候,她女兒雍牧已5歲有餘,小女孩號哭著從家裡一直追著母親的送親隊伍跑到了山腳下。那以後,雍牧是三伯父一家磕磕絆絆養大,後來同時考上三所國內知名的音樂學院是後話。

很難想象一個5歲的孩子哪裡生出如此大的力量,竟從這般高的山頂追至山腳,而後又被村裡人抹著淚拖回山上,而那時我是如此憤怒,可是那怒火卻不知該向何處燃燒。

置身於山谷,羊腸小道繞過眼簾

梨樹、蘋果樹、各種樹木風情萬種微風中搖曳,炊煙裊裊升騰在如夢似幻的藏寨頂上,田野青綠新苗層層如氈,處處風景如畫,我卻欲哭無淚。

多年後帶著1歲的幼子回鄉祭拜父親,如他生前所願.父親的骨灰安葬在距離祖屋不遠一處清幽寧靜的處所,在外工作一生,父親迴歸到自己的故鄉,祖屋裡住著的已是與這脈血液無關的人們。

但他們依然是親人,幫助打理著所有離去故人的墳塋。

格絨表哥已有一雙懂事的兒女,出獄不久他便戒了酒。見我們拿錢給三嬸也只難為情地撓著後腦勺漲紅了臉。此時,三伯父去世亦兩年有餘,三嬸已然一介老嫗。格絨用菜盒子給我們做出一桌豐盛飯食,端上來便站在旁邊招呼著添飯續茶。

我再沒見過噶色,聽聞她又生了兩個孩子,如今的丈夫善良樸實,曾為雍牧在音樂學院的學費花掉了家裡僅有的幾千元存款。

如此看來噶色的家境終究不堪,她卻從未給我們任何電話尋求幫助。我們姊妹也只得把精力投放到對山谷這邊三伯父家和其餘幾家親戚的扶助。

為人父母后,回想噶色當年出嫁,再沒半點厭煩她的心,似乎也漸漸體味到一位母親的感受。將兒子擱在成都,我常以淚洗面,想來我有多愛兒子,噶色便有多愛雍牧。

倒是噶色大概至今也認為我是嫌棄她的,嫁出去便如斷線的風箏再沒了音訊。

縱使噶色不知,我依然會告訴兒子,山谷兩邊星星點點的村莊裡,那是我們為數不多的親人們愛著且活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