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提前退休了，差幾天，還未滿四十七週歲。
在一個位子上幹了剛好三十年，妻說她累了。
妻為人正直，善良，很少講別人的閒話。但難得也會向我這個老實人發發牢騷，說說心事。
也許是真的累了；也許是在一個位子上呆久了，覺得乏味。
我總覺得這些理由有些牽強，但還是尊重妻的選擇。
實在是可惜了。妻真是塊教書的料，但現在選擇了遠離。
當年處物件的時候，妻已是為數不多的年輕教師骨幹，屢屢被推薦上公開課，屢屢獲得一等獎。不像我，還在火車站搬運貨物。
都說近墨者黑，相處久了，有些事情、想法是會被同化的。
再說，妻很賢惠，丈夫是絕對的高大上，大事情上絕對是我做主。
一次，妻得到可靠訊息，某人給領導送了禮，不到一個月，就被提拔當什麼長了。妻患得患失，向我發出徵詢的目光。
我不屑一顧。你們單位“領導”位子多得去了，帶長的都有百分之六七十，值不了幾個錢，送什麼禮，湊什麼熱鬧。
時至今日，妻便成了為數不多的沒有給領導送過禮的人之一，三十年教齡，依然是小教師一枚。
現在看來，正直與善良，對己未必是件好事。但我還是由衷地為之欽佩。
一件事，讓妻跟某些位子上的.人結下了樑子。
十多年前，其單位實行人事改革，教師籤長期合同，保育員籤短期合同（一年一簽）。保育員隊伍一下子炸開了鍋，一時間人心惶惶。大多數教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唯獨妻選擇了選邊站。
這是明顯違反《勞動法》的事情，怎麼可以。看著保育員可憐，妻與她們一起與領導抗爭，一起到教育局反映，一起去勞動局告狀。
幾經周折，保育員贏得了勝利。妻卻成了異類，凡帶點長的，都與妻保持一定距離，防止“”傳染。
妻不以為然，依然安靜地教書育人。但開課、獲獎之類出風頭的好事再也與妻無緣。妻被邊緣化了。
妻的單位，在當地是龍頭老大，省級示範單位，名氣很大的，連北京很大的官也來視察過，是非常值得驕傲的。為了保住這一塊牌子，大家是花了大力氣的。
記得前幾年，省級文明單位複審剛通過。單位出事了。一箇中午，幾十個小孩子，還有老師上吐下瀉，上醫院打點滴。一時間，妻的單位亂套了。
教育局來人了，市裡相關領導也來了，電視臺的記者都趕到了。一些病兒家長也蠻有意識的，用攝像機、手機進行了拍攝。
看來，省級先進是保不住了。真是可惜。
妻臉色煞白，也有感覺到陣陣噁心。但還是強忍著照顧病重的孩子。
一應領導，就近在醫院小會議室召開緊急會議。不一會兒，領導召集全體老師，一應停止手頭工作，合力辦好一件事：挨家走訪，動員家長交出錄影，刪除手機相關視訊。妻覺得可行性不大，但還是按領導的意圖，儘儘人事而已。擋得住家長，還能擋得住電視臺？看來這次是凶多吉少。
晚上的電視沒有新聞；第二天的報紙上沒有報道；一應家長乖乖地刪除視訊，並集體禁聲，誰讓孩子在你們手上呢。
危機過，警報除，相安無事了。妻終於相信，領導的能量果真是無窮大的。
近兩年，妻覺得上班特別累，也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
工作壓力越來越重。上班，不停地進行政治學習，寫心得體會；不停地召開業務會議，撰學術論文。這兩項，能夠保持、提升單位先進的聲望，因此，在考核中的佔比特別高。晉升之路，從論文開始，或許有些道理吧。
這是與自己前途、命運休慼相關的事情，大家當然樂此不疲。教學時間，教師們趴在電腦前撰寫論文，至於孩子，由保育員阿姨幫忙照看，想必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洋洋灑灑的，幾千個字，終於在學術刊物上發表了。晉升的通道終於是一路綠燈了，可喜可賀。孩子們少了管教與約束，當然也是歡天喜地，好一個雙贏的局面啊。
只有被邊緣化的妻，自知晉升無望，草草地應付一下，便專心教學。可惜了的是，她的教學成果，只能拿來與我分享：哪個孩子記憶力超強，可以背好多唐詩宋詞了；哪個孩子居然會用“不但...而且....”造句了。
全市公開課比賽，憑藉非凡的實力，妻單位牢牢佔據著第一名達十數年之久。這次卻發生了意外。
論文寫得好，但年輕教師經驗不足，發揮失常。業務領導帶領七八個人的課研團隊，窮盡洪荒之力，集體智慧的結晶，比賽壓軸的示範課演砸了。名不見經傳的鄉、鎮選手分獲一、二、三等獎。妻單位第一次拿到了一個參與獎。
面子丟大了。該怎麼彌補呢？
接下來，省裡的觀摩團要來單位聽課，能不能打翻身仗，就看這次了。
壓力山大。有了前車之鑑，誰也不肯接這個燙手山芋。領導發話，哪裡跌倒哪裡爬起來，這個任務又落到了先前獲得參與獎的年輕人身上。
年輕人頂著急，急的直哭鼻子。領導指點：你悄悄的去找一個人。
那天晚上，家裡來客人了。來人很客氣：單位裡忙，不好意思打擾，特意來拜訪一下老教師，取取經。
妻受寵若驚，知音難覓。於是侃侃而談。又列了一個提綱，讓其回家去寫。
第二天晚，人又來。妻幫著修改課案。來人滿意而歸。
領導帶著笑意找妻談話了。這是近十年來破天荒的第一次：那個要開觀摩課的老師說了，你福氣真好，分到的學生都很機靈、乖巧，不像他們班上的，一個個都是熊孩子，怎麼教也教不會；到時候開課，借你班上的孩子用用，觀摩的效果會好一點。
妻很欣慰，滿口答應。
觀摩課很成功。省裡領導表揚：不愧為老牌先進。
臨近學期結束，領導又找妻談話了，這次異常嚴肅：考核結果出來了，你倒數第二，下學期可能面臨待崗或下崗，要重新上崗，必須通過待崗學習、考試，還得經領導班子討論同意。
經領導班子討論同意？妻最後一點教學的希望破滅了。
妻對我說，她累了，想提前退休。
我心知肚明：累了，就歇歇吧，該退就退了吧。
妻心存感激，面露愧色：就是真對不住那些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