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曾是自己最不喜歡的節日。鄉村的迷信氣息本就濃郁，再與上墳的習俗結合起來，就給清明薰染了鬼氣。在童年模糊的記憶裡，我將“清明”兩字與鬼神靈異密切聯絡在一起，使清明節成了一個陰森恐怖的節。
可是清明節實在是一個天地清明的節：溫和的日頭播撒下明澈的春光，返青的草木散發出清新的芳香。後來讀書多了發現，“清明”這兩個字在所有的文本里都是美麗的。好長一段時間，我弄不明白，一個陰森森的節日，何以安排在一個如此美好的季節裡，還擁有一個如此美麗的名字。
結婚，生子。晚輩在一茬一茬地誕生、成長，長輩也在一茬一茬地衰老、離去。喜未盡，痛已來；痛未已，喜又到。美好與遺憾總是糾結在一起，任誰也拆解不開。春去秋來，秋來春去，歲月就在這糾結中慢慢地流過，不知不覺中，驀然發現，埋在墳丘中的，已不再是一個個陌生世界裡的鬼，而是剛剛還在與自己過活的親人。有時候，站在墳前的'我甚至覺得，那土包馬上就要裂開，我的親人就要站出來和我說話，甚至要說什麼我都猜到了。我甚至開始盼著那土包開裂了。可是每次我都沒有盼到，帶著失落，心裡默默唸叨一聲“別了”，又去奔我的生計。
我也會在墳前嘮叨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不知道。以前，曾聽母親在爺爺奶奶墳前嘮叨過，在父親墳前嘮叨過；聽姐姐嘮叨過，聽哥哥嘮叨過。也許是自小接受唯物主義教育的緣故吧，那嘮叨在我聽來竟是非常可笑。如今，還未等聽到他人的嘮叨，自己便搶著嘮叨了。年歲漸長，慢慢地，開始覺察到與長輩相處的日子在一天比一天減少，而那無法與長輩相處的遺憾卻在日復一日地瘋長。這日復一日地瘋長著的遺憾便於自覺不自覺間變成了墳前的嘮叨。我至今依然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不相信所謂前生來世，然而，我是多麼希望那前生來世是真實的存在！
總是等到自己的親人過世了，才在極偶然的一天，忽然想起他在多年以前一個極偶然的情景中說過的一句話，竟蘊含著他一生滄海桑田的況味。這種況味以及蘊含其中的對晚輩的關切，為什麼總是在親人故去甚至很久之後才被自己發覺呢？這是一種怎樣的遺憾啊！心存遺憾的人啊，除了在墳前嘮叨嘮叨之外，還能有什麼作為呢？
忽然覺得，那愛在墳前嘮嘮叨叨的人不僅不可笑，還可敬呢，因為他們不只活在當下，還活在過去，活在未來，他活得比那自作清明的許多人都清明得很呢！忽然覺得，只有在這天地清明之節，借上天的明澈之光照亮靈魂的旮旮旯旯兒，借大地的清新之氣滌盡肉身的汙濁，以一個清明之身跪拜於親人墳前，才能真正使人融於天地，參悟生死；真正使人珍惜生命，關切未來。
我那些不久於世的親人們，我應該多去和你們說說話；我那些來日方長的親人們，我應該多去和你們說說話；我那些業已辭世的親人們，我應該多去和你們說說話；還有賜我明澈清香的天與地，我應該多去和你們說說話。
選在天地清明之時祭奠先祖，這已流傳千百年的民族傳統，正昭示著祖輩們的至清至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