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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情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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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暮

世間情分散文

在這個春日遲暮的午後,疲累的工作間隙於走廊踱步。陽臺上養著一叢肥碩的薄荷草。這其中意外抽出一棵細細的油菜花,枝頭的一點小小明黃色花蕊在耀眼的陽光與暖風中輕輕搖曳身姿。許多這樣生於眼前的景象,在成年人的世界裡卻常常不知不識。為這如此乾淨而純粹的生命心生了驚怯,所有關於這世間的美好和希望彷彿彙集於此刻。心間浮起諸多過往,緩慢有力地穿透久居城市森林建立的慣常冷漠,有暖流有花香有慈悲的過往在血液中靜靜流淌。很久以前,在那遙遠的地方,有著世間面孔最慈祥的模樣。

人常說,真正的愛竟是無法言說。對於已經逝去的你,平日刻意著不去想起,偶爾夢見你,似乎也總是灰暗的悽風苦雨。再回到熟悉的村莊,經過我和你曾經無數此走過的幽窄小巷,眼睛卻不敢正視你曾經住的那所老宅,就像小時候我因為犯錯撒謊低頭不能直視你嚴厲的目光。

生命中最後那幾年,英雄一樣的你,也難逃病魔疾榻相隨。你眼中對生命、對人世永遠熠熠生輝的光在一點點黯淡下去。滿頭白髮的你常常佝僂著身體獨自在庭院的葡萄架下拄著柺杖走動,有時在屋簷下的輪椅上坐著打盹,精神一天天減退。你越發慈祥,愛笑,精明一生,洞察世事,能言善辯的你,思維遲緩,說話的語速減慢。這不像記憶中的你,又分明就是你。

春日的清晨,陽光明媚,空氣清新,坐在庭院中間你的身邊,那棵自我記事起便有的泡桐樹枝枝椏椏開滿繁花,偶爾有一兩朵碩大的花兒靜靜地從空中零落。聞著你身體散出的我從小熟悉的氣息,給你一一剪去格外厚硬的指甲,一遍遍揉搓你因病已經失去知覺多年的手指,那種生命不能到達的僵硬和冰涼令我恐慌。用力地攥緊它們,彷彿這樣做可以讓無時無刻不在流動的時間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可以將你在我身邊停留的時間延展拉長。

庭院的圍牆外面是山巒悠遠的輪廓,你說自你出生起,它們就兀自在這灰色天際綿延著,已經千萬年。你喜歡講述從前,少年的你,青年的你,壯年的你,一樁樁一幕幕。你是天資聰穎而有志向的男子,卻逃不過命運多舛和大時代的變遷。起起落落,幾經沉浮,你從來不曾向苦難的命運低頭。你赤手空拳,早早便用少年稚嫩的肩膀撐起人世的艱難,冷暖嚐遍,卻將熱情善良、寬容豁達的生命態度傳達給每一位與你有過交集的人。因為有你這樣的祖父,我小小的心中常盛滿自豪與驕傲。

童年

兒時的我是頑劣而敏感的女童,常常闖禍的我,讓父母不得不板起面孔嚴厲管教,受了壓抑和委屈的我常常跑去找你。起居屋的白色門簾上繡著水草金魚,你總是喜歡用一個白色的搪瓷缸子喝自己從山上採來蒸熟晾晒的野菊花,偶爾哼唱幾句秦腔。我悄悄進去走在你身後矇住你的眼睛,讓你猜猜我是誰。你見了我笑眯眯地摸摸我的頭,從身後的櫃子裡拿出你平日捨不得吃的零食,鬆軟而香味沖鼻的蛋糕,硬涼清甜的糖果,酥而耐咀嚼的水晶餅,以後的很多年,我保持著喜歡吃這些食物的習慣。

老宅屋頂的木椽上你為我綁了高高的鞦韆,我像一隻小鳥飛翔在你為我築造的天地。你專門為我製作了一面小小的黑板掛在牆壁,用粉筆寫了花鳥人魚蟲,陽光從窗櫺投射進來,你潔白整齊的牙齒映襯著整張臉分外生動,你笑眯眯不厭其煩反覆教我讀寫。

你新粉刷了牆壁,那一陣我對畫畫特別著迷。看到牆角的碳粉不假思索拿起便在雪白的牆上畫起了方臉長裙的公主,你過來並不制止我,更無半分責怪,反而和我一起給公主添上好看的鼻子和嘴巴。

春節前夕,鄉鄰們來找你寫春聯,我喜歡在旁邊靜靜看你寫字,一會兒你也給我一隻小小的毛筆,教我如何握筆、書寫。

我準備上學前班了。那個初春的午後,你著藍色中山裝,鄭重地坐在書桌前,給我準備了新書包和鉛筆,雪白的紙訂了厚厚的兩本作業,用你剛勁的字型寫上我的名字,低頭用報紙教我包書皮。

對於文字筆墨的愛好,或許是從你笑眯眯拿起粉筆對我寫出“人”字那一刻起便在小小的心中種下。

那個年代的中國,經歷過各種磨練走入巨大的時代變革,鄉村的人們剛剛脫離饑饉的生活,很少人有孩童啟蒙教育的意識。你骨子裡自帶樂天與對每一位生命的尊重與熱情,用你自然流露的言傳身教深深影響著後輩。

那時尚未出現下海的概念,但你決然辭去鄉里的公職,乘著改革的東風承包果園、窯廠,開辦養殖場,憑著你的聰慧勤奮和遠見,你很快便做得很出色,成為那個小縣城裡樹立的學習典型。常常走進你的屋子,痴痴地抬頭瞻仰你掛滿一面牆的榮譽獎狀和照片,我問你答,從不厭煩。更多的時候,你穿著皮製的圍裙和厚重的黑色長筒膠鞋在養殖場忙裡忙外。我便也跟著你出出進進,給各種叫不上名字的動物餵食物。你教我在顯微鏡下觀察細胞,在冬天的早晨我已經走出老遠去上學的時候追上來給我戴上手套。

那時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大地也格外空曠。我們姐弟幾人常常圍坐在你房間的火爐前取暖,吃著烤紅薯烤饅頭,聽你說著話,不知不覺睏意襲來。寧靜鄉村的夜晚偶爾有一兩聲犬吠,黑暗的巷子裡,手電筒的光束照著簌簌飄落的雪花,你揹著我送我回父母的住處。那樣睏倦疲累至極而軟塌塌地趴在你背上,安心的倚靠與溫暖,成年以後每當在現實中遇挫時會常常懷戀。

波折

你給了後輩靜好成長的歲月,自己卻一直在經歷世易時移,你的生活似乎從來沒有停止過變遷,死亡更是不時前來襲擊你。

我五歲時,你從小相依為命的寡母辭世。那是一個異常善良慈祥的老人,十里八鄉的眾人前來弔唁。你穿著孝袍,哀樂齊鳴,火紙燃燒的灰燼不斷地飛向深藍色的夜空,然後消失。我看到靈柩前的你眼中閃閃的淚光,小小的我便也跟著心中升起難言的悲慟。她身著錦緞,躺在狹小的空間,蓋上棺蓋,世間從此再也看不到這個人。那是我對死亡最初的印象。

我七歲時,你帶上祖母開始了漫長的求醫之路。幾番努力下,最終還是沒能挽留她的生命。我記不清祖母走時你的悲慟,卻記得此前你們一起帶我去買雨靴的情景。祖母說黑色結實,我執意要紅色,你們相互對視一笑,祖母滿是褶皺的臉上牡丹一樣驚豔。你們有著那個年代的夫妻之間最樸素篤實的情感,一起贍養老人,撫育六個子女,幫襯弟妹。

我十三歲時,你的小女兒,我的小姑姑,因為個人婚姻不順喝下農藥自盡。我記得很長一段時間你的臉上是凝重得要下雨的表情,但始終沒有在人前落淚。白髮人送黑髮人,難以想象你的心中隱藏了多大的悲憐。

你曾遭受自己從小看著長大並資助過的子侄和朋友的dihui,蒙受經濟損失,但也從來沒有過大的憤怒,從不試圖去解釋什麼。那時我一邊詛咒那些dihui你的人,一邊在心中疑惑你為何不去解釋或者做出回擊的舉動。後來那些dihui你的人又主動找你誠懇地道歉認錯。現在想來,你風輕雲淡對待世間汙穢的態度才是最大的智慧。或許你早已明瞭,時間自然會給出每個人心中最公正的答案的道理,這世間如你所言從來都是邪壓不住正。

你終究是一個厚道的商人,窯廠、養殖場最終因為被拖欠貨款、大環境起伏等種種原因衰落下去。這些曾經帶給你無限顯耀的東西,在你眼前一天天黯淡。這是一個時代的波折烙印在一個男子理想上的印記。你在你所擁有的時代的風浪裡轟轟烈烈過。

你的.一生,似乎一直在試圖超越命運的陰影。就像你曾經在青年時期夜晚獨自穿過豺狼虎豹出沒的森林,明知前方的凶險,卻還是義無反顧地隻身前往。你帶著對這個世界、對生命以及對自己的理解,固執地試圖衝破、超越小我的驅殼,構築一個博大的結構,完成自己的人生信仰。

遠別

我在一天天長大,似乎從未想過會有離開你的那一天,也從未想過你會有老去那一天。

我進了一所中學做教師,那是你年輕時候從事過的職業,你的欣喜溢於言表。冬天的夜晚我依然在你身邊圍爐取暖、與你聊天。天氣晴好的午後,已經不那麼挺拔的你坐在如水的陽光下,我會幫你細細把已經花白的頭髮染成墨黑。彷彿這樣可以掩蓋我心中對你一天天老去的恐慌。

你身體那麼硬朗,有兩條長壽眉,你看起來要比同齡人年輕精神得多。我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頂天立地的你也會有纏綿病榻的弱小。

那個初秋的下午,太陽燥熱得令人難受,我下課很早,一回家便去找你。大門緊閉,後來得知你突然生病的訊息。頭幾年,你忍著劇痛和病魔作鬥爭,對生命依然飽含希望與熱情。你對我講述自己還有許多事情未曾去做,你說你其實並不算老,我便也動用自己所有能安慰和鼓勵你的詞語,扶著你一次次做康復活動。

我心中和你一樣,以為這次的病痛只不過是你人生中無數次波折的其中一個,你會很快跨越它,不久之後你還是昔日那個鼎天立地無所不能的人世英雄。

幾年過去了,你的病情沒有多大起色,你眼中熱情的光也在一天天黯淡下去。無數次看著你在陽光下打盹,脖子軟軟地耷拉著,我不敢正視垂垂老矣的你。心中隱隱地擔憂未來的某一天,無數次祈禱那一天晚一點兒、再晚一點兒來到。

那年冬天,遠在千里之外的我收到噩耗。連夜趕回,一路落淚。不能相信這訊息是真的,希望這只是一場夢,回到家裡還能看見你笑眯眯地在迎接我,我坐在你身邊圍著火爐取暖,看著你慈祥的笑容,聽你說話,心中安寧。

一走進曾經和你一起走過的小巷,便被族人披上了孝袍,你坐過的庭院裡到處纏繞著黑紗輓聯。堂屋正中是安放你的地方,身披錦緞躺在綿軟中的你如此弱小,完全不是平日高大的你。家人們說你走得很安詳,你的嘴角分明還掛著我熟悉的笑,但是你卻再也不對我說話。哭泣和哀樂的聲音交織。這一切像是夢境,卻又是實實在在當下正在發生的。我眼前一黑昏厥了過去。

後來整理你生前留下的手稿,看到了你對家中孫輩每人寄予世俗的美好願望。關於我,你說我已嫁人,是你為我把關挑選的人,你說我脾氣急躁,日後經過歲月磨鍊,必會溫婉,應相夫教子,得一生幸福,你很安心。

我帶走了兩張你的照片,那是我童年印象中的你。著藍色中山裝,在春天的陽光下正襟穩坐。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眉目俊朗,眼神堅毅,目視前方。

你平凡熱烈的一生在今世完結,但又沒有完結,你的精神影響著後輩人,無限延展。

如果有來世,我想我們還會結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