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十五歲那年下學期，那麼巧，學校讓我來教你們班語文。我剛剛送走一屆語文很強的班級，班上會寫作的女生多，有幾人才氣直逼老師，我教她們寫小說，教她們改作文，以至於每次月考卷子雖然密封著，只要改作文的人發現寫的是小說，而且卷面整潔，就會說，肯定是五班的學生，呵呵，小說幾乎成了五班的標誌。只可惜時間不肯停留，歲月不可逆轉，無論我怎麼留戀，這些個被我帶進文學迷宮的少女們還是無可挽回地去到了自己應該去的更高的學府，接受別的老師的繼續教育，與我無關了。
我在悵惘中送走了一屆學生，又在迷茫中迎來了下一屆，內中就有正處於青春叛逆期的你。第一次踏上你們班的講臺，我環視了一下全班，竟覺得沒有一個像上一屆那樣的文藝女青年，我悵惘得緊，嘴裡不說，心下思量：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是上屆。我根本沒有注意你，這一點我多次跟你多過，我真的懷疑我的審美與一個人的內在緊密相連，不然，你面容那麼姣好，我竟然沒有發現。而且不獨當時，很長的時間我都不知你長啥樣。
甚至有一回你不聽課，左顧右盼，有點兒皮笑肉不笑，我提醒你注意，你依然故我，我只好讓你站起來，你站起來了，將手中的筆憤怒地一擲。對峙是怎麼結束的，我忘了，肯定是我妥協了，因為我不想耽誤上課。那以後一段時間你就不朝我看，直到有一次語文考試，我發現你的成績達到了優秀，我不希望你因為對我印象不好佳從而影響對語文的態度並從而影響前途，在批改你的作業的時候，我就寫了一張消除誤解鼓勵你努力學習的紙條，那以後就又見到了你的'笑臉，竟然花兒一樣。
自從你的班主任跟我說了你的家庭情況，說有人不希望你繼續上學背後使壞當面卻信誓旦旦地說砸鍋賣鐵也要成就你，我的內心就開始為你隱隱疼痛，我就想只要我們兩個聯合起來，就可以摧毀一切破壞的力量。不需要信誓旦旦的人砸鍋賣鐵，只要那人不管不問，你就可以自由成長。
為了鼓勵你練字，我將一支我心愛的鋼筆送給你。你真的就開始好好寫字了。一次我不知為了什麼心情鬱悶，你特意到我們的辦公室裡來，在我的辦公桌上留下一張安慰我的紙條兒，上面寫著：老師，生氣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哦，希望你開心起來。我就真的開心起來了。
可是你還是常常在星期一早讀遲到，被批評了也不作任何解釋。還是愛在數學課上打瞌睡或者將蠟頭兒點著放在位鬥兒裡，惹你們的兢兢業業惜時如金品行方正的數學老師生氣。你明明在我面前保證儘量不遲到和好好學數學的。
有一天你到我家裡跟我說：“老師，俺媽知道您對我好，讓我邀請您到俺家去做客。”我不假思索地笑著回答：“好呀。”你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臉上洋溢著明媚的微笑。一個晴好的星期天，我和你一起步行經過好幾個灣兒穿過漫長的山路到了你家，我知道你常常遲到的原因了：你家到學校，連自行車路也沒有，冬天的早晨天不亮就出發，到了學校還是個遲到。
你媽在你家屋後的山路上迎接我們，要不是你說那是你媽，我真的以為是你的奶奶。矮而胖，背似乎有些駝了，但眉目依然清秀，沒有一絲皺紋。你姊妹七人，你排行最小，已經十五歲。你媽當時五十五歲，生活的壓力和對命運的憂傷使她過早衰老。
當我終於到了你家時，我是多麼驚訝 :那是一個與現代社會脫軌的家庭，三間低矮的土坯瓦房，帶有門栓的舊木門，門下有還帶著門墩兒和門嵌兒，屋內地面雖乾淨但凸凹不平。土坯房兒的左邊是兩間紅磚瓦房，但不住人，只堆些糧食和雜物，據說因為陰氣重，不適合居住。你們過的是現在的人們懷舊的時候才想起的日子。這是我自和你一起穿過長長的山路和看見你媽以後的第三次心痛，我覺得你必須上學，考上大學，通過學習改變處境，必須；我一定要和你站在一起，一定。
那以後每個星期一的早晨，無論天氣晴朗還是陰雲密佈，我都騎著摩托車穿過可供三輪車行駛的土路和長長的山路去接你，從此你的學生時代的歷史上再無遲到的記錄。
你十六歲那年的一個春天的早晨，我照例去接你，照例在那個山頭上將車子停下來，你也依例已經步行到此。那天早晨你剛洗罷頭，微微溼潤的秀髮自然披在肩上，你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的運動服，臉上是我常見的那種明媚的幸福的微笑。那天早晨映山紅燃燒了整個山坡，和風送來鳥兒嬌俏的鳴聲，如果不是要上學校，實在是一個很可郊遊的上午。你說：“老師，時間還早，我掐幾枝映山紅送給你吧。”我毫不客氣地回答：“好呀，不用很多啊，幾枝就夠了。”你於是快樂地爬上不遠處的山坡，蝴蝶一樣地在花間穿梭，想尋找最美麗最鮮豔的映山紅送給我。那一刻，時間真應該為之停止。
我說：“夠了，時間不早了，你下來吧。”你滿面春風地跑下來，將一大把花兒在我眼前一晃，問我：“美嗎？”我莞爾一笑：“太美了！快坐上，要遲到了。”我們就風馳電掣地回校，你送我的那把花兒，被我精心地養在花瓶中，點綴著我的原本平淡的日子，好長時間。
我親手教你寫字，慢慢地，你終於收斂了你的潦草，以至於輪到你們組辦板報時刊頭都由你來寫。有一次，我見板報的一篇文章的上面用紅粉筆赫然寫著“我能行”三個字，字跡清秀，筆畫工整，剛勁有力。心想：我們班有這樣的字嗎？我問是誰寫的，學生們說是你。我真的很驚訝，你的粉筆字也能寫得這樣好。我並且感覺到，“我能行”三個字表達的正是你的心聲。
還有什麼比可以被人需要著更讓人快樂的事麼？我們的互相走進讓很多人感到不可理解，一是因為你曾經那麼叛逆，你曾用拒絕學習的方式來反抗那個口頭上支援你背地裡製造謠言企圖用輿論來迫使你放棄學業的人，你曾經用惡作劇來對抗數學老師的善意批評。有誰知道善良、正義、玉潔冰清才是你的內在？你對誰也不解釋，因為有些事情根本說不明白，因此你只想用行動用結局來證明一切。你停止與數學老師的對抗，開始認真學習數學。你開始覺得作文並非難事，一篇又一篇習作被我當作範文在班上朗讀。我教你們寫詩，教你們聯想和想象，教你們比喻排比誇張，教你們如何融入情感，如何創設意境。那一次有好些同學的詩被我展示在教室內的牆壁上，你的詩題是《斷了的弦》，我還記得兩句：斷了的弦，述說著從前……抱歉，不能夠全部記得。你的這本作文字應該還在我的書櫃中吧。
你的歷史也學得很好，足以讓同時兼任你們的歷史老師的我為之驕傲。英語也沒得說，因為一直支援你的你們的英語老師也即你們的班主任經常和我一起關注你的進步。
中招考試那兩天我親自送你去考場，告訴你沒有什麼可怕，做一套試卷而已，你是有準備的，而且這套試卷比平時還要容易。你果真以良好的心態贏得了這次關鍵的考驗，讓全校師生為之側目。”皇天不負有心人”，說得多好。
你十五六歲的時候總是梳著高高的馬尾辮兒，總愛用一根帶著好幾個彩色玻璃球兒的皮筋兒束髮。劉海長得蓋住眼睛，但是你讓它偏向一邊。你總穿姐姐們剩下來的衣服，然而乾淨整潔並不寒磣。你坐在第一排，靠近講桌，一和我對視臉上就露出會心的笑。你調皮，愛搞笑，有一次我們上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我故意問：“‘傴僂提攜’的‘提攜’是什麼意思呀？”你在下面悄聲回答：“提著鞋子。”你雖然壓低嗓門，還是有很多同學聽到了，立時齊聲地笑將起來，我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那正是我想要的，也忍不住笑起來。
我說，你要永遠都是這個樣子啊，變化了我就不認你了。你說，好啊。
哎哎，時光何速！轉眼那個美麗的俏皮的小姑娘就不會再坐在我的課堂裡了，又一轉眼大學就要畢業了。你說你現在頭髮染黃了，穿著藍色的制服，目的是為了好找工作。有什麼辦法呢？
還是喜歡你花樣年華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