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顆鵝卵石，已在河灘上躺了上千年，有一層光滑堅硬的外衣包裹著我。上千年前我是一塊粗糙、灰白的石頭，初出茅廬的我以堅固、稜角分明的外衣示人。我討厭水，因為她太柔和，沒有我認為的堅強。我鄙視她，可我還是來到了她的懷裡，這源於一場洪水。也是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她溫柔背後的狂野與霸氣，從而被她震懾住了。
水將我重重包圍，她銀鈴般的笑聲常常充斥在我的耳際。那是對我的訕笑嗎？我努力扯緊自己帶稜的外衣，想用它刺破她晶瑩剔透的身體。可她從未受傷，反而將我的外衣緩緩剝開，不斷沖刷著我的身體。我很痛苦，感覺自己正被撕裂。
水從未停止動作，直到我的稜角被磨掉。我變得圓潤晶瑩，站在那，不再桀驁，但我已強大到水傷害不了我。
我向往水之外的世界，能見一下外面的世界或許是水下生物的榮耀吧。河床慢慢變窄，我感覺它已容不下我。
如我所願，我被一個少年拾起。他捏著我的兩端，高舉著我，朝著太陽閃耀的方向。我感受到陽光的直接撫摸，而不是通過水來傳導熱量。我看到了少年的笑容，它給我一種溫暖的感覺。我被他帶回了家，這是一個偌大的府院。
我被扔在府院的偏僻角落，這便於我偷偷地觀察這個少年。不需要很久，我便知道了少年的名字——屈原。這是一個奇怪的.名字，是曲折的平原嗎？
少年是個勤奮的人，即使身在官宦之家，也少有紈絝之氣。我靜靜地站在那，看著他學古人懸樑刺股。
我看著他，不禁想到了自己。水以柔和的姿態削掉我身軀的稜角，這種痛讓我記憶深刻。
藥香微微，火爐上氤氳著朦朧的白霧，少年趴在床上，不能動彈。
少年捱打了。那個下著雪的陰霾的下午，簌簌有聲的大雪將大地埋住了。雪花像無數穿著白色短裙的舞女，輕盈地落下來，捎來了他被抽打的聲音。他沒有哭，或許他認為反抗父親的腐朽思想並不是錯誤。
時光飛逝，我在這個府院一待便是幾十年。少年已成為一個滿嘴鬍鬚的中年男子，時間將他磨得越來越睿智，也帶給他歲月的滄桑。我也是，身體不再潔白，塵埃遮住了我昔日的無瑕。
我承認我老了，屈原也是。
他總是身著一件素衣，盡顯其淡泊。
他近日似乎很忙，經常看見他滿懷著希望上朝，卻黯然神傷地回來。
那個晚上我永遠都不能忘，我第一次看見屈原哭。他毫無掩飾地仰天大哭，眼淚順著他的皺紋滑落至脖頸，哭聲中的絕望令我憂心忡忡。本來很堅強的他怎麼會如此傷心？
第二天，一股艾草的馨香鑽入鼻孔，我抬頭望去，只見屈原將艾草作為佩帶系在腰間，依舊一件素衣，髮髻梳得一絲不亂。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去上朝，而是開啟院門，默立在門口。早晨的風大，吹起了他的袍袖。晨曦從四面八方照進庭院，像一支支箭，縱橫交錯著，彷彿要帶走飛舞的塵埃。屈原迎著風走出去，再也沒有回來。當我看到傍晚的府院掛滿白綾時，我才知道那人已消失在風裡。
我承認我老了，已經沉寂近千年。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屈原，是人生的磨難給予他莫大的勇氣。我開始想念那磨鍊我的流水，因為它給了我堅強不屈的生命力。
人生的磨難像一條湍急的河流那樣日夜奔流不息，那有力的沖刷使人警醒。我快樂並堅強地活著，以靜默的姿態感受著生命的疼痛與豐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