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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故事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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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額頭不停地出汗,脖子也像水洗了一樣,我就站在他頭上的位置,從門口的洗臉盆一把一把地擰乾毛巾,然後給他反覆地擦。他不說話,眼睛盯著屋頂,嘴一直張著,一個勁朝裡吸氣。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端祥這個老人,他的臉上佈滿了很深很深的皺紋,嘴脣邊有幾個黑色的小點,是毛孔堵塞沒有及時排出去的汙垢。

秋天故事的散文

炕上坐了很多人,她們輕聲細語地問他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就像是一個剛剛學會說話的嬰兒,大家圍堵在一起去試探他對新生世界的認知,然後在他表現出色之後鬨堂大笑。他的舌頭僵硬,以至發出的聲音像一條直線,一股勁就扔到了聽者的耳朵,給人造成硬梆梆的衝擊。但就算這樣,炕上的所有人都很欣喜,我看到她們眼裡泛著慈祥而綿柔的光。

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我也問他,您能放下這個家嗎?他說,不,不……放心。

雖然他很艱難地發出了這幾個字,可他的臉上異常平靜,並沒有被常規的生離死別的沉痛感扭曲。

腕上掛著吊瓶,一個接著一個,一刻不停地將那些帶著刺鼻氣味的液體以龐大的不可抗拒的霸道流入身體,他就穿著了一條秋褲,高高挽到了膝蓋,可還是能感覺到他的燥熱。他來回變換著腿的姿勢,一會兒兩腿架起,一會兒平行放下,就好像一個人的心不在焉,狂亂而不安。

他,是我孩子的爺爺。

中秋節回去時,他感冒了,婆婆說之前除了吃飯、提褲子用人幫忙之外,別的都挺好。我看他很是沒有精神,除了吃飯時候坐起來,其餘時間大多是要躺著,我讓他多去院子裡走走,他說不想去,就想躺著緩緩。從炕上下來,就到沙發上,要麼再回到炕上,勉強和我們說幾句話,眼神迷離,像是在做一場很吃力的角逐,最後不得不又臣服於枕頭。

八月十六,中午吃完飯,從院子裡回來他又躺在了堂屋的沙發上,我們要走了,他勉強坐起來,還囑咐我們路上慢點。

過了兩天,婆婆就打來了電話,看樣子很緊急。

或許,對於死亡,如此真切而近距離的死亡是我猝不及防的。雖然春天的時候已經檢查出他的病是運動神經元,神經方面的病倒底是難治的。而且他這種情況全世界也是難題,先從手腳,再到呼吸,直至全身神經萎縮而死,然而他除了手神經不受支配以外,別的都好。

急匆匆趕回去時,他已經只會吸氣,不會呼氣,他就躺在炕下靠近窗戶的地方,他瞪著雙眼死瞪著屋頂。婆婆在後炕坐著,苦著臉,小妹抱著才剛出月子的小孩不停地哭。先生沒顧上脫鞋就跳上了炕,他跪在他父親的面前,輕輕地搖著胳膊,拍著臉,他說,爹,爹,您怎麼了?您怎麼了?

老人沒有回答,他也回答不出來,他僵硬的舌頭似乎已經脫離了塵世,無法為這個世界的一切代言,可是他的眼角分明有兩行滾燙的淚,在落。

我哭了,先生也哭了。

突然,老人的吸氣更急促了,眼睛越發呆滯。先生忙俯下身,一口一口做著人工呼吸,我握著那雙老了的手,生命的體溫還在,他於這個世界的緣份還沒有割斷。

再後來,連夜到了縣城醫院,不收,轉院,去市裡,依然建議回家,好說歹說,可能也是為了成全兩個兒子的孝心,醫生留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起身返村。

回到家裡,他突然就會說話了。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釋這樣一個奇異的現象,是像老年人所說的迴光返照嗎?至少,我這樣想過,在炕上所有趕來看望的親人們歡喜著說他總算是病好了的時候,我在暗自丈量著他生命的腳步,我不敢說出來,卻又強烈地預感著這個生命的遠去,他似乎變得越來越輕,在慢慢掙脫我握緊毛巾的手。

天,下雨了,很小很細的雨。

秋雨不沾衣,古人總是這樣說。是的。不沾,它那麼輕柔,生怕驚擾了人間,可是就是這樣細碎的雨卻像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揮殺秋日所有的驕傲,院子裡的茄秧一個個耷拉著腦袋,西紅柿已沒了豔麗的色彩,一個個葉子也蜷縮著,顏色是暗的,沒有半點生氣的暗。那條狗,油亮油亮的黑色的毛的狗也不叫了,沒了往日的張狂,一切變得如此安靜。

在秋天,或者秋天以前的糾纏,就這樣,在一場細碎的雨裡漸漸被埋葬。

凌晨,老人走了,當我在似睡非睡的夢裡忽然聽不到他拉鋸一樣的吸氣聲時,一骨碌爬起,他的臉已經是暗無光澤的灰褐色,眼睛定格在某一刻,那是他於塵世最後的影像,嘴還張著。先生又試圖用最親密的方式喚回他的'父親,可是他的人口呼吸根本無法對抗死神的手,等我把婆婆和大哥他們叫到身邊時,老人已經走了。

沒有留下一句話,甚至沒有一點疼痛的扭動,安靜與從容是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方式。

在秋天裡生,於秋天裡死。這是他與秋天最深的緣分。

給他合上雙眼,與秋天作別。

直至很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在想,不是所有的死亡都是盛大而喧囂的嗎?就連一片落花都有著零落成泥碾作塵,爾後更護花的悲情與豪邁,為什麼他的離去是那麼簡單?甚至連回憶都是輕的。他沒有像電視劇裡看到的那樣不放心地安排好兒女們的生活,連與他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妻子都不曾有一句話別。

按村裡的習俗,二七、三七日我們都要著孝服再去上墳。大哥趕著毛驢,我們坐在小木車裡。已是深秋,葉子一片一片地落,決絕地落,風已有了深深的寒意,刮在臉上有了隱隱的疼。車輪碾過厚厚的黃葉,還有那些被一點點扯去了枝杆的枯草都讓人感覺到了一種蒼涼。這時的秋天,都在集體頹廢嗎?

那一刻,我想,他那般安靜地離去,是因為發生在秋天嗎?就像順應生命的起落一般,他與那些葉片一樣,沒有疼痛,沒有悲傷,只不過選擇了一種方式永生。

而此後,通往他的路,也只是在秋日裡這一片蒼涼了。

又過了幾天。他五七的時候,在去墳地的路上,我又看到了那些樹,葉子落得越發乾淨,他已經與秋天一起漸行漸遠了。

秋天過後,就是冬天了,是更深的沉寂,大地變得異常安靜。

寒來暑往,轉眼,到了他一週年祭日,依然是黃葉飄飄,我們帶著一種淡淡的惆悵在秋天的路上去看他,感慨著歲月,也感慨著人生的無常,不覺為秋日的這把蒼涼長長地發出一聲嘆息。

還沒有到墳地,電話那頭便傳來了訊息,大嫂生了,生了一個兒子。

我一邊走一邊嘀咕,為什麼偏偏是今天呢?然後失神被腳下的一塊石頭絆了一下,差點摔倒,等我想要找那塊石頭算帳的時候,卻發現它的下面露出幾顆鮮嫩的草芽,周圍是一堆黃葉,它本來在石頭溫暖的庇護下安然地生長著,卻被我不小心驚擾了。

我又仔細端祥了一番,那些草芽很嫩,很綠,充滿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