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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父親上路散文

文學 閲讀(2.21W)

父親的骨灰安放在常羊山公墓的日子距今已整整五年。公墓是他最後的安息之地。我作為擁有並將享用一生的父愛,炎帝陵的常羊山成為我心靈之所繫。所以,當我跪在他的墓碑前,告慰亡父神靈的時候,我以為這裏長眠的是與世長存、能通曉日常生活語言的父親。

送父親上路散文

父親從發病到逝去只有半年時間,半年時間奪去了老人最後的快樂時光。但一生默默奉獻的父親是個樂觀的人,感覺自己身體不適,卻拒絕去醫院,笑説自己是大夫,自然知道是什麼病,不過是脾虛而已。他有了調脾虛的藥——那是他72歲生日説的話——吃了父親的長壽麪,孩子們簇擁着姥爺到樓下的花園裏拍照。父親堅持只拍一張的,這張是他和三個外孫女的合影,很慈祥、和藹的面孔。我從鏡頭裏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心裏有種感動,因為父親難得這麼開心,他一向嚴謹,生活裏自然“父道尊嚴”。就是這張照片,半年後被剪輯做了遺像。我想許是命運早已註定,父親六十歲大壽後的每個生日都不曾想起為他留影,想起了,卻成了最後的定格。

父親被迫住進了醫院,醫生和我們姐妹都騙説:“你的膽結石要動手術。”父親應允了。

父親手術那天,除了旅美的弟被瞞着,全家人都守候在手術室外。而我在父親被推進去的一剎那,看到他一絲無助的眼神,那眼神露出對生命的愛和留戀。我忍不住撲在留有他體温的病牀上哭了起來,彷彿他真的不會回來了。

父親從手術室推出來的時候,身邊多出一個塑料袋,那是接取術後膽汁的。那塑料袋的另一端就連着他的腹膛,讓術後殘留的洞孔一直未能癒合。父親對這個袋子一直耿耿於懷,但它卻固執地伴着走完了最後一段路。

父親離去時,我們三姐妹都圍繞在他身邊,一邊小聲地説話,一邊不住地用手拍打哈欠連天的口——醫生的病危通知單寫有“本週內隨時都有危險”。所以,我們都不敢閤眼,只是偶爾趴在牀邊打個盹,父親此時偶爾出現神志不清但直到他生命彌留的最後一天,他是平靜的、有説有笑的,只是顯得有些疲倦。他把能想到的事都告訴我們,把博大的愛和寬容留給了我們。

凌晨,當父親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我正在為他把脈,我歇嘶底裏地叫聲,叫出了一片忙亂和哭聲。

父親念想最多的是弟弟,他唯一的男孩。父親盼望得到嫡系的孫兒來延續家族的春秋,但在父親有生之年,弟弟沒有做到。五年前弟旅美時,父親沒有和他揮手告別,他不想看到掌上明珠的得而復失,期盼弟的榮歸。五年後又是不辭而別,這一別竟是永訣,由不得他。

所以弟回到家,首先看到的是揪心的靈堂——其實父親是聽到了弟登機的消息當天才離去的,他等不到了或者説他終於知道弟還會踏上回家的路,於是他老人家放心了。

弟是在距靈堂數10米的地方跪行至父親靈堂前的。下車後,弟雕塑般盯着前方那個碩大的靈蓬。他怎能相信,當初他要離開父親的前夜,父親坐在牀邊,對他説了不少祝福的.話,他也給父親留下了多少嚮往的東西啊,彷彿就是昨天的事。但此刻,父親再也看不到,聽不到。回國的時候,他還以為父親會因他着裝的西化而責怪,以為沒給父親帶回有血統的後代而責怪,他準備了一堆的滋補品,一堆檢討的話。然而父親遠行了。弟看着照片上的父親就流淚了——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有雕塑會流淚的話,那是那天的弟。數十米跪行撲至靈堂,失聲叫出“爸”嗓音就被堵塞了,淚水打濕了靈堂的地毯。左鄰右舍的唏噓聲不絕於耳。

多年以後,回想到這一剎那,它就像一組長長的多畫面鏡頭逐一展開,我忍不住再次被帶回那永不磨滅的悲壯場面,淚水重新模糊我的雙眼。

弟的嗓子啞了,只能小聲地説、細心地聽。遵照老人們的指點,履行着他的責任。人們説一定是父親不忍看到哭泣的弟,因為他受父親早期的教育就是“痛不做聲、苦不流淚”,所以只好啞了嗓子。弟受的打擊太大,下車的前10分鐘,他才聽到父親病情惡化的消息啊。

出殯前一天,我家樓下十分地熱鬧,街坊們説我父親生前愛熱鬧,所以一定要熱熱鬧鬧地送他走。於是有專人安排了劇團的人唱戲。我為父親點的是《卷席筒》裏的一段。父親在單位的戲台上扮演過裏面的角色,父親很為這個角色而自豪,而我也曾為討父親的歡心而有意和他探討過這個角色。

我遞上點唱的曲目後就回到靈堂。那晚演員們都發揮得極好,不時有噼哩啪啦的掌聲傳來,為父親送行的戲曲演唱會把濃重的悲傷氣氛扭轉了。鄰人們被唱腔蠱惑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手抱胸前,隨時等待用掌聲表達他們捧場的心情。而我則對着父親慈祥的面容以淚洗面,宛如靈堂裏兩柱流淚的紅燭。

第二天是送父親走的日子,父親的遺體已在去逝的當晚被送往殯儀館,送他只是象徵他精神的遺像和一杯骨灰。

那個時間到了的時候,炮響了,哭聲也跟着響了,一片哭聲裏我只覺得淚往心裏流,這淚裏有悔的成分。弟抱着父親的遺像,用手揩去落在上面的淚水説:“爸,我們走!”弟説“爸我們走”的時候,竟讓我們都聽到了他的聲音。這是他五年來第一次和父親這麼近地説話,他的話竟然是“爸我們走”。

在以後無數的日子裏,每次接到弟的電話,向我説起他在大洋彼岸的生活,説起他給父親終於添了個孫女時,我的耳邊迴響最多的還是他的那句話“爸我們走”。

父親生前是自學成才的中醫,醫好了許多的人的病,對醫好人的回報,連一隻蘋果都不收,他説做好事是積德,收下人家的東西就把德行積分減掉了。

父親大約猜到了他的病,但他沒有放棄,還強烈地流露出生的慾望。所以他平靜地接受醫生給予的一切,他十分配合甚至有點討好醫生的意味,他自然流露地稱年輕的醫生為“孩子”,醫生查房的時候,他很温和地問“咋樣,孩子,今天的情況咋樣啊”。孩子以對父親般的親切説:“挺好,恢復得挺好”。

那個被喚作“孩子”的主管醫師在為父親做最後搶救後,眼裏滾動着淚花。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弟堅持要答謝這些為父親忙碌了半年多的醫生和護士時,那個被父親喚作“孩子”的大夫面對弟的眼睛,再次有淚花閃爍。

挑選骨灰盒的時候,我們一致響應要一個古香古色而又不失雍容華貴的。古香古色是父親的品質,雍容華貴是我們對他在天堂之路的寄託——那是他的歸宿。遵照老人的話,還買了兩隻瓷娃娃,安排在他的新家裏。男的叫“孝順”,女的叫“聽話”。給父親掃墓的時候,姐就常説這樣令我揪心的話:“要辦的事,爸,就交給孝順和聽話吧,千萬不要再累了自己,這輩子,爸,你受的累太多……”一邊這樣説,一邊看着被燃起的各色冥幣在空中飛揚,如黑色的蝴蝶。我和妹就會高興地説:“爸聽到了,看他在笑呢!”

老人們説,紙被燃燒的在空中飛,是裏面的人收到禮物愉快的應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