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
人睡到不知道時候的時候,就會有影來告別,説出那些話——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裏,我不願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裏,我不願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願住。
我不願意!
嗚呼嗚呼,我不願意,我不如彷徨於無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裏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裏沉沒。
然而我終於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知道是黃昏還是黎明。我姑且舉灰黑的手裝作喝乾一杯酒,我將在不知道時候的時候獨自遠行。
嗚呼嗚呼,倘是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
朋友,時候近了。
我將向黑暗裏彷徨於無地。
你還想我的贈品。我能獻你甚麼呢?無已,則仍是黑暗和虛空而已。但是,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我願意只是虛空,決不佔你的心地。
我願意這樣,朋友——
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裏。只有我被黑暗沉沒,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
【篇二】
從火車上遙望泰山, 幾十年來有好些次了, 每次想起“孔子登東山而小魯, 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話來, 就覺得過而不登, 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傳統一筆債似的。杜甫的願望:“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我也一樣有, 惜乎來去匆匆, 每次都當面錯過了。
而今確實要登泰山了, 偏偏天公不作美, 下起雨來, 漸漸瀝瀝, 不像落在地上, 倒像落在心裏。天是灰的, 心是沉的。我們約好了清晨出發, 人齊了, 雨卻越下越大。等天晴嗎?想着這渺茫的“等”字, 先是憋悶。盼到十一點半鐘, 天色轉白, 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 帶動年輕人, 挎起揹包, 興致勃勃, 朝岱宗坊出發了。
是煙是霧, 我們辨識不清, 只見灰漾漾一片, 把老大一座高山, 上上下下, 裹了一個嚴實。古老的泰山越發顯得崔鬼了。我們才過岱宗坊, 震天的吼聲就把我們吸引到虎山水庫的大壩前面。七股大水, 從水庫的橋孔躍出, 彷彿七幅閃光黃錦, 直鋪下去, 碰着鱗鱗的亂石, 激起一片雪白水珠, 脱線一般, 撒在淚澈的.水面。這裏叫作虯在灣: 據説虯早已被呂洞賓度上天了, 可是望過去, 跳擲翻騰, 像又回到了故居。我們繞過虎山, 站到壩橋上, 一邊是平靜的湖水, 迎着斜風細雨, 懶洋洋只是欲步不前, 一邊卻喑惡叱吒, 似有千軍萬馬, 躲在締麗的黃錦底下。黃錦是方便的比喻, 其實是一幅細紗, 護着一幅沒有經緯的精緻圖案, 透明的白紗輕輕壓着透明的米黃花紋。——也許只有織女才能織出這種瑰奇的景色。
節選自李健吾《雨中登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