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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抒情散文

文學 閲讀(2.21W)

翻開記憶,小鎮像三月的小草一樣鮮活了過來。

小鎮抒情散文

牛奶一樣的天空下,小鎮靜靜地盤踞在涔河古渡的北邊,安逸得就像街邊的那棵老楊樹。楊樹真的很老了,曾經青葱的樹杆已被歲月斑駁得花花白白,像得了令人恐懼的白癜風。但它始終以微揚的姿勢存活着,像歲月一樣存活着。那深深淺淺的葉子,不斷地流轉着季節的顏色,稀疏而又蓬勃的枝椏也始終張揚着一種生命,一種永不褪色的生命。

小鎮不大,是從澧縣分裂出來的一個細胞。青藍而逼仄的街道,上面落滿了歲月的痕跡;幾間灰褐色的木板房,夾雜在一排高矮不一的現代化建築中,像鑲嵌的一副古畫,顯得高古而又突兀,卻多了幾許幽深的況味。狹小的雜貨鋪,熱鬧的粉館,以及用條紋油布撐起的大大小小的地攤和魚貫而行的閒人……

這些像常青藤一樣盤亙在我生命裏的記憶,永遠是一副煙雨迷離的夢裏水鄉圖。

我是一個安靜的孩子,卻非常喜歡小鎮的古樸和熱鬧。大人們只有農閒時才去鎮上跑一趟,像過年一樣,用一點閒錢換回幾件衣服料子,稱幾斤豬肉,或是買回一些肥皂,洗衣粉等日常用品。在經濟匱乏的年代,這樣簡單而又圓滿的幸福,竟成了父母一種殷切的期盼。相比之下,我則隨心所欲了許多。那時因為小,學業不緊,我便成了大半個閒人。出門時輕輕對母親説一聲:姆媽,我到鎮上玩去了。母親一邊給灶膛添火,一邊往煮沸的鍋裏灑一把從大姨家裏拿來的茶葉,年輕秀美的臉在牛奶一樣的熱氣中時隱時現。她説:唔,早去早回,別玩到魂都不在了。

此時,天還將亮未亮,幾隻伶仃的雀子已經在枝頭吱吱喳喳地熱鬧起來了,青黃接壤的田間地頭,也有了三三兩兩的'荷鋤人。處暑一過,草葉就開始泛黃了,空氣中瀰漫着濃烈的火土糞味和荷葉的清香,這混合的氣味像外婆的懷抱一樣感動了我。我紮好辮子,穿上格子對襟小褂,在母親將開水舀到大土缽裏的時候離開了家,家裏的小花狗將我送到河堤盡頭後才哼哧哼哧着轉了身。出了村子,深藍色的天空漸漸明亮了起來,我看見,幾朵輕盈的雲絮慢悠悠地從頭上飄過。

去小鎮要走好幾裏曲折的小路。路很細,像雞腸子穿越在田間地頭,上面爬滿了泛黃的盤根草和老去的豬耳朵。我踩着歡快的步子,一改平時的怯弱,驕傲地走在上面,彷彿天地間就我一個人,我的思想就是我的河山,我執掌着我的全部河山。

路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時,我上了公路,公路走不多遠,就到了鎮區。

小鎮似乎剛從睡夢中醒來,牛奶一樣的天空下,它還籠罩着一層夢幻般,像仙子身上飄渺的雲裳的晨霧。米粉店的香味已經飄蕩在小鎮的上空,那是一股醇厚的,濃烈的,不帶一絲油膩,聞一口便想吃的香味。一進小鎮,我覺得自己一寸一寸的矮了下去。我像小矮人一樣怯怯地走進米粉店,捏着平時積攢起來的零花錢,猶豫不定地望着熱氣騰騰的粉鍋,考慮是將它買一本書,還是買一碗難得一吃的肉絲米粉?最後,我的食慾佔了上風。因為,走了那麼遠的路,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了。

掌勺的是一個胖胖的女人,她慈祥地接過我汗津津的零碎紙幣,看也不看朝抽屜裏一塞,然後麻利地抓起一把米粉在煮沸的大鍋裏拖了幾下,撈起來疊放在大碗裏,然後放油,鹽,灑上葱花,淋上麻油,上面落下一層薄薄的肉絲後,吩咐一個老媽媽端到我的桌子上。

米粉的香味像線蟲一樣鑽進我的大腦,鑽進我四肢百骸,我不停地嚥着口水,儘量做出一副斯文的女兒模樣,頗為虔誠地將滾燙的米粉一根根送進嘴裏,慢慢地砸着,生怕吃得太快,它的香味就會從我的脣齒間消失殆盡。

店裏坐滿了食客,九月的天氣依舊是沉悶的熱。他們敞開衣襟,露出黑而健實的胸肌,以隨性的姿態喝着純糧食酒,以筷擊節,哼着地方的花鼓戲。下酒料是一小碟鮮豔的辣子和鄉村裏的特色笑話。酒酣時,他們會紅着臉膛吆喝老闆娘:大妹子,快來陪老哥們喝一盅。老闆娘一臉和氣,不羞不惱,她將胖胖的身子扭過去,將一勺子肉絲蓋在食客的碗裏,吃吃笑道:“老哥們先吃着,等妹子忙完了再來陪你們喝酒啊。”食客們得了便宜,一個個像鼓動的帆,説笑的勁頭更大些了,粉館裏不時爆發出陣陣粗獷的笑聲,笑聲穿透屋頂,在曠遠的天空下久久盤旋。

吃完米粉,臉上已經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街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穿過街心,我來到對門的日用品商店。這家商店緊靠路邊,不大,卻乾淨整潔,空氣中流動着一股薄荷的香味。裏面按顏色大小依次擺放着布匹,靴子,熱水瓶,雨傘,肥皂和針頭線腦等一些日用品。這是我喜歡來的地方,也是我父母親們喜歡光顧的地方。

裏面有幾個女營業員,其中一個大約十八九歲,她皮膚白皙,柳葉眉,杏仁眼,白底藍花的連衣裙將她嬌美的身材勾勒得玲瓏有致。她有夢溪女兒應有的特點,羞澀,樸實,勤勞。她就像一朵青葱的百合花,一顰一笑間染亮了整片天空,亦給古樸的小鎮增添了不少春色。尤其是她給顧客拿貨物時,秀美的臉上始終巧笑嫣然,一副好脾性的模樣,走路時,高跟涼鞋踢踏踢踏,兩條烏黑水亮的辮子一甩一甩,像兩隻翩翩起舞的黑蝴蝶,美極了。

我躲在大人的背後,撫着那兩條細小伶仃沒有光澤的辮子,有點自卑地看着她從櫃枱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向這頭,將逼人的青春洋溢在早晨的光波里,我的心頭一跳一跳。看着那兩條甩來甩去像黑蝴蝶一樣的辮子,我的懷裏似乎也踹着一隻蝴蝶,一隻期待破繭的蝴蝶,這蝴蝶拍着嬌嫩的翅膀,從一片夢幻般的色彩中飛出,它飛出心房,飛進了櫃枱,變成了另一個她。

兒時的夢想其實很微小,微小如阡陌間的一粒小土坯。我最初的夢想,便是來自這位美麗的女子,我時時模仿她,學她走路,學她微笑,學她將辮子一甩一甩,她成為我最初的偶像。雖然,後來我並沒有如願以償當上一名營業員,但女子清亮純美的模樣一直留在我記憶裏,並在我的記憶庫存裏永遠蘭香四溢。

小鎮的南邊是鬧哄哄的菜市場和服裝市場,‘衣食’兩個字在這裏得到完美詮釋。早市的人並不多,低垂的屋檐上有雀子在盤旋,牛奶一樣的天空,漸漸變得澄澈起來。我穿過厚重的魚腥味和烤豬蹄的焦糊味,繼續往前走過去。離菜市場不遠,有一個書攤,書攤上擺滿了新的舊的書,書們擁擠着,在小鎮的角落裏散發着淡淡的幽香。我摸出最後一毛錢遞給那個戴老花鏡的爺爺,抽出一本《烽火戲諸侯》或是《穆桂英掛帥》,躲在角落裏靜靜地翻看起來。書本不厚,有圖有文。一本看完,差不多就到中午了,這時候,母親已經開始在河堤上期盼我了。於是,我起身拉了拉衣服皺褶的邊角,穿越人羣,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小鎮。

深遠的天空裏,有云絮一片一片的掠過,那麼快,快如白駒過隙!我看見,小鎮不斷變幻着顏色,從深到淺,從淺到無,漸漸模糊在我的視線中。

安靜的小鎮,老去的楊樹,熱鬧的粉館,粉館裏飄揚的那股醇厚的香味,以及像百合一樣的營業員和被光陰覆蓋了的小書攤,就這樣在我的背影裏越來越遠了,遠到我再也看不清時,才驀然驚覺:時光荏苒間,我再也不是那個扎着兩根羊角辮的小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