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臨天下，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隨心逐願，可人地掛在了棗樹梢上，也掛起了人間的天倫之樂。我老奶奶跌宕起伏的情感，“侵略”了家院裡的幸福時光，讓賞月的人滋生著一種迢遙的夢。我爺爺、奶奶心裡明白：月圓、人缺、心碎。我小叔還是不知道好歹的，他用腳把我老奶奶懷前的老母狗和一群小狗踢進狗窩，自己像小哈巴狗兒樣地偎進了我老奶奶的懷裡，不一會兒，他好奇地瞅著正上座的空位，天真地問：“爺爺不是從電影裡下來了嗎，怎麼還不回家吃月餅啊?”我老奶奶又一下子愣了神，她愛撫著懷裡的我小叔，默默地低頭祈禱：“他爺爺，咱孫子請你吃月餅了……來，來，來，俺再和你喝一杯……”我老奶奶唸叨著舉起酒杯，用孔孟之鄉傳統禮儀習俗，習慣性地和那幽靈靈的空座位象徵性地碰了碰酒杯，緩緩地仰起那張棗樹皮般的滄桑老臉，迎著月光，兩眼盯上了掛在棗樹梢上的月亮，久久凝望，天問無語，淚花浸潤起月亮;懷想天空，遙想當年的月亮，她想著我老爺爺的心，她想著我老爺爺的臉。恍惚間，我老奶奶眼前有個晃動的人影走進了月影下的老棗樹，順著老棗樹的枝梢爬上了月亮……我老奶奶癟鼓著老沒了牙的嘴脣，親吻了一下酒杯，使著渾身的力氣勁，猛地一下子把酒杯裡的酒撒向月亮和棗樹間的天地。一家老小都慌了神，眼光也都“刷”地一下子聚焦在老棗樹梢上的那輪人影綽綽的月亮……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逢年過節，我老奶奶都要跟這棵老棗樹“喝酒”。在我老奶奶的心中，這棵老棗樹早就“通人性”了，那兩枝主幹長得宛如“連理”，極像一棵“牽手的夫妻”樹，它的“年齡”比我爺爺的歲數還要大幾個月，是我老奶奶懷著我爺爺的那年春天栽植的。當年，那假山前的古井邊，是我老爺爺找水喝的.老地方……“玲棗”諧音“靈早”;人生如月，吉祥靈早。我老奶奶在“老地方”栽植這棵玲棗樹，守候牽念的根;是企盼我老爺爺早點回家，也渴望我老爺爺一進家門，瞅著“老地方”就想起我老奶奶給他的煙荷包，還有那上面繡著的並蒂蓮花;也許，還能聯想起自己在古井邊喝著水，說的那些“傻話”。
老棗樹是我老奶奶的牽掛，她從不吃小靈棗，覺得那紅彤彤的棗兒象形著“心”，一顆棗兒一顆心，心心思念到永遠。每每三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動，我老奶奶就像推磨一樣，一個人孤獨地圍著老棗樹轉悠，一年又一年，月光把青絲雕刻成白髮，棗樹也見證了容顏的變換。那兩隻三寸金蓮和一根柺杖，把地上的青石板也打磨成了光光滑滑的磨道，雕塑成歲月的“年輪”痕跡。
我二姑不知電影院裡的“故事”，望著我老奶奶那可可憐憐的樣子，心疼極了，她笑著走過去用手指給我老奶奶梳攏散落在眼前的白髮，滿懷深情哼起電影《閃閃的紅星》插曲：“夜半三更吆，盼天明;寒冬臘月吆，盼春風;若要盼得吆，爺爺來，滿院開遍吆，棗花紅……”我二姑的作文很好，她把“紅軍”改成“爺爺”，把“嶺上”編成“滿院”，把“映山紅”唱成了“棗花紅”。她本想著以此溫潤我老奶奶的思戀之情。可我老奶奶聽著聽著那些忍不住的淚水，溢位了枯澀的眼眶，穿過皺摺縱橫的鼻翼，越過癟鼓著的嘴脣，啪嗒啪嗒地滴答在桌上濺進了空位前的月餅裡。我奶奶怎麼哄，我大姑怎麼勸也不成。我老奶奶抑制不住地哭了。“走五十年了……五十年了礙…”她喃喃地囁嚅著，兩手捂起老臉，抽噓著泣不成聲;幾聲拖著長腔的哀心慘泣之後，就不顧死活地放聲嚎啕大哭;她一會兒捶胸蹈足，一會兒天翻地覆地拍打著雙手;彷彿要用盡七十多年積聚的精氣神，把孤寡守望五十多年的情，五十多年的苦，五十多年的嘆，五十多年的哀怨，五十多年的悲傷，匯聚成滄海洪流，把我老爺爺從遙遠復遙遠的地方衝進家門……
一陣咋起的秋風，殘卷著歸根的枯葉;蒼穹夜雲飛舞，天象頓時黑暗。不一會兒，遠在天邊的人牽走了月亮……我老奶奶也悲痛欲絕地像流乾了血淚似的憋屈著昏死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