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立冬不久，咋冷，天空不急不緩地飄著小雨。江南小鎮彷彿凍得縮成一團，汽車也在馬路上不停地跺腳取暖，四周一片凝重的表情，宛如文人流傳千古的遺憾。
我的車速一直很慢，雖然路上行人稀少。其實，上班的地方離家並不遠，只有幾分鐘路程，要不是陰雨天，平日裡我還是喜歡騎電動車往返，覺得更愜意一些。
車子漫不經心地在雨霧中爬行著。剛到三叉路口轉彎處，遠遠看見雨霧中有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我立即加快油門趕上前去，待車子停穩後，開啟窗子回望的剎那，我又一次失望地趴在方向盤上，淚水模糊了視線。唉！一切都是幻覺，不是他，怎麼可能是他，只不過穿著一件一模一樣的羽絨服而已。
回到家，剛推開門，還有很遠的距離。我把提包隨手摔到沙發上，也不知道什麼東西隨即從包裡啪嗒一聲滑落在地板上。我懶懶地走上前去，彎腰撿了起來。哦，是我的駕照。因為後來很少開車，每年年審也都是託人辦理的，所以一直都沒認真地看過它。現在翻開後才知道已經晉升A照了，15年的駕齡。時間真快，依稀還在昨天……
“梅子，你這樣太辛苦了，買輛車吧！”在我的印象中，這是對生活始終要求勤儉節約的爸爸最奢侈的一句話，我聽了先是一陣驚訝，然後突然笑了。“我又不會開車，到時候還要請個司機，你當我大款呀！要不再配倆保鏢，這樣出去更拉風哦，哈哈哈哈……”
“我教你唄……”爸爸突然站起身，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把半根香菸甩在地上，看都看我一眼，揹著兩隻手，就走了出去。我遲疑了一會，緊跟著他後面，過了很久才弱弱地問“爸爸，你會開車嗎？你退休之前每年回家都專門有司機送你回來的。壓根沒見你開過車……”
“你把零件湊齊了，我都能裝部車！”
爸爸這話倒是不虛，本來就是汽運公司的元老嘛。可是這開車和組裝維修汽車，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嘛，但是我又深信爸爸不是那種誇誇其談之人，他一向少言寡語，做事嚴謹。對買車這事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想想也不錯哦，如果真的這樣，倒是省了一筆駕校的培訓費呢。
那個夏天好像特別熱，車子買回來後，爸爸每天都會挑在正午時候教我開車。這條鎮上的大道才竣工不久，又是暑夏正午，說句不懸乎的.話，扔幾十顆手榴彈都炸不出一個活物來，倒確實是練車的好地方。
經過一個星期的魔鬼訓練，基本上我就可以自己操縱這匹鐵馬了。接下來又在父親陪駕下，周邊小範圍的馳聘近兩個月時間。終於有一天爸爸鄭重宣告，我可以報考駕照了。
清楚地記得那天上車考試的情景，要說嘛，有幾個全副武裝的交警隊幹事把持，現場已經夠威嚴了，這會，又馳來一個龐然大物停在眼前，我突然懵了。哦吼！這……這是……大貨拖斗東風啊！小女子我歷經磨難頂著烈日學了倆月的小轎車，就等著功德圓滿呢，這倒好，節骨眼上，臨陣的不是鐵驢，這分明就是鐵達尼號啊！我頭上立馬開始洩洪。李白筆下“飛流直下三千尺”或許就是我當時最逼真的寫照吧。
爸爸好像看懂了我似的，輕輕拍拍我的肩膀嘴角滑過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
“物體大小別介意，操作程式都是一樣的，上車後先看看主要配件的位置，檔、離合、油門、剎車。”
這偌大的傢伙，我都不記得自己怎麼爬上去的，坐進駕駛室裡，我又是一陣暈眩。車子大就大點，破也破點這已經不重要了，關鍵是那又髒又爛的駕駛位塌下去足足有三公分，可憐我嬌小之軀一屁股坐下去，和緊張的小心臟一起淪陷了，方向盤居然直戳下巴頜，雙手努力架起只能勾著方向盤，哎呦，這哪裡是考駕照嘛，分明就是在學校練雙槓嘛。
正在手足無措時，爸爸突然把我車門打開了，他看了看，低聲嘟囔了一句“遇事一點都不鎮定”，隨即把身上的夾克脫了下來，裹在我們來時攜帶的揹包外面，又讓我站起身，把它們一股腦全墊在座位上。
這一輪的“上車”考試終於結束了，當然我也不辱使命，勉強通過了。只不過就是下車後突然感到脊背一陣清涼，哦，原來身上的衣服早已像泡了溫泉一般。爸爸望著我一副狼狽的表情，突然笑了……
也是一個冬季，同樣下著小雨，因為途中有事耽擱了，我很晚才開車往家趕，快到家的路口處，車燈下隱約看到爸爸正蹲在大門外的廊沿處，待車子開近後，他猛然站了起來，一個啷滄差點摔倒，“唉，真的是老了”他嘟噥一句後又慌忙把大門開啟。半身衣服已經溼透，車燈照射的地面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小片菸蒂，有的已經隨著路面的積水緩緩變幻著方位，或許積水更流淌的是等待、焦急、不安和牽掛吧！我鼻子一下子酸酸的，嗓門像塞滿了什麼東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爸爸真的一天天老了，已經快80歲高齡，腰有些駝，頭髮多半都白了，身體也大不如從前，天稍微有些冷就會咳嗽。路過新百我特意走進去，挑了一件厚實一些的羽絨大衣，1239元。付錢後我第一件事就是撕下了標價，隨手丟放在收銀臺旁邊的垃圾桶裡。回家後，我忙不折疊的要他試穿，爸爸卻一臉不悅。
“花這冤枉錢幹嘛，我好幾件大衣呢，到死都穿不爛”
“哎喲，就是看便宜才買的”
“便宜？……那得多少錢啊？”
“一百多點”
“這還便宜？唉！都多大的人了，還不會過日子！”
我笑了，老公一旁也笑了，還詭異地靠近我低聲說“一百元，你買的是袖子吧，哈哈哈哈……”
曾經有人這樣說過，你撒一次謊，就要為此用無數謊言來圓謊。在這點上，我確實深有體會。就在次日中午，才到家門口，老公就突然把我堵在門外，笑得一臉猥瑣。我一把掰開了他，走了進去。
原來有客人啊，幾個都是老鄰居，他們今天聚集在我家，一邊嘖嘖地讚歎爸爸的羽絨服質量優良，款式好看，一邊誇我孝順，緊接著又一個勁追問在哪買的。我的頭一下子大了，只能支支吾吾地說是我朋友店裡的。
“朋友店裡的更好，丫頭幫我帶一件唄”
“也幫我帶一件，我比你爸大一碼”
“……”
“這……這……是這樣哦，這款羽絨服是朋友去年進的貨，就剩一件了，所以才低價賣給我的……”
“哦，是這樣啊！”大家帶著一臉遺憾陸陸續續走了，再回頭看看爸爸，此刻洋溢著一臉的欣喜，還時不時地拍打著胳膊兩側，其實才穿上的，哪裡有什麼灰塵哦。不過那時爸爸的心裡一定是幸福的，是滿足的。父母，他們要的不多，或許我們永遠不會明白，在他的心目中，100有時候遠遠大於1000。
樹欲靜，而風不止。人慾孝，則親不待啊！這句話，又能有多少人真正理解呢？那件羽絨大衣爸爸一直喜歡，所以在他過世後也一併隨他帶走了。事隔三年，今天又看到了同樣的衣服，免不了有些睹物思人，也想了很多。或許人生的聚散離合，生老病死，就像輪迴交替的四季，本應是大自然的執行規律，其實又有誰去真正探究殘冬掠走溫暖的祕密呢？
曾經，我情願在外哭泣，也會把微笑帶回家裡。可是現在，我卻只能在外含笑，回到你墳前哭泣……爸爸我想你，若有來生，我願仍做你的孩子，好讓我……再愛你一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