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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故鄉都在消逝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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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故鄉都在消逝散文

先講個笑話。

一人號啕大哭,問究竟,答:把錢借給一個朋友,誰知他拿去整容了。

在《城市的世界》中,作者安東尼·奧羅姆說了一件事:帕特麗夏和兒時的鄰居驚聞老房子即將拆除。立即動身,千里迢迢去看一眼曾生活的地方。他感嘆道:“對我們這些局外人而言,那房子不過是一種有形的物體罷了,但對於他們,卻是人生的一部分。”

這樣的心急。這樣的馳往和刻不容緩,我深有體會。

現代拆遷的效率太可怕了,灰飛煙滅即一夜之間。來不及探親,來不及告別,來不及救出一件遺物。對一位孝子來說,不能送終的遺憾,會讓他失聲痛哭。

1976年後,新一代唐山人對故鄉幾乎完全失憶。幾年前,一位美國攝影家把1972年偶經此地時拍攝的照片送來展出,全唐山沸騰了,睹物思情,許多老人泣不成聲。因為喪失了家的原址,30年來,百萬唐山人雖同有一個忌日,卻無私人意義的祭奠地點。對亡靈的召喚,一直是十字路口一堆堆凌亂的紙灰。

一代人的祭習,一代人的鄉愁。

比地震更可怕的,是一場叫“現代化改造”的人工手術。一次城市研討會上,有建設部官員憤憤地說:中國,正變成由一千個雷同城市組成的國家。

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只能指認和珍藏一個故鄉,且故鄉資訊又是各自獨立、不可混淆的,那麼,面對千篇一律、形同神似的一千個城市,我們還有使用“故鄉”一詞的勇氣和依據嗎?我們還有抒情的可能和心靈基礎嗎?

是的,一千座映象被打碎了,碾成粉,又從同一副模具裡脫胎出來,此即“日新月異”“翻天覆地”下的中國城市新族。它們不再是一個個、一座座,而是身穿統一制服的克隆軍團,是一個時代的集體分泌物。

每個故鄉都在淪陷,每個故鄉都因整容而毀容。

2

“故鄉”,不僅僅是個地址和空間,它是有容顏和記憶能量、有年輪和光陰故事的,它需要視覺憑證,需要歲月依據,需要細節支撐,哪怕蛛絲馬跡。哪怕一井一石一樹……否則,一個遊子何以與眼前的景象相認?何以肯定此即夢牽魂繞的舊影?此即替自己收藏童年、見證青春的地方?

當眼前事物與記憶完全不符。當往事的`青苔被抹乾淨,當沒有一樣東西提醒你曾與之耳鬢廝磨、朝夕相處……它還能讓你激動嗎?還有人生地點的意義嗎?

那不過是個供地圖使用、供言談消費的地址而已。就像北京的車站名,你若以為它們都代表“地點”並試圖消費其實體。即大錯特錯了,“公主墳”其實無墳,“九棵樹”其實無樹,“蘋果園”其實無園,“隆福寺”其實無寺……

地址是死的,地點是活的。地址僅僅被用以指示與尋找,地點則用來生活和體驗。

安東尼·奧羅姆是美國社會學家,他有個重大發現:現代城市太偏愛“空間”卻漠視“地點”。在他看來,地點是個正在消失的概念,但它擔負著“定義我們生存狀態”的使命。“地點是人類活動最重要、最基本的發生地。沒有地點,人類就不存在。”

其實,“故鄉”的全部含義,都將落實在“地點”和它養育的內容上。簡言之,“故鄉”的文化任務,即演示“一方水土一方人”之邏輯,即探究一個人的身世和成長,即追溯他那些重要的生命特徵和精神基因之來源、之出處。若拋開此任務,“故鄉”將虛脫成一記空詞、一朵謊花。

當一位長輩說自個兒是北京人時,腦海裡浮動的一定是由老胡同、四合院、五月槐花、前門吆喝、六必居醬菜、月盛齋羊肉、小腸陳滷煮、王致和臭豆腐……組合成的整套記憶。或者說,是京城餵養出的那套熱氣騰騰的生活體系和價值觀。而今天,當一個青年自稱北京人時,他指的一定是戶籍和身份證.聯想的也不外乎“房屋”“產權”“住址”等資訊。

前者在深情地表白故鄉,把身世和生涯融化在了“北京”這一地點裡。後者聲稱的乃制度身份、法定資格和證書持有權,不含感情元素和精神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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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任何更新太快和喪失邊界的事物,都是可怕的,都有失去本位的危險,都是對“地點”的傷害。像今天的北京、上海、廣州。一個人再把它喚作“故鄉”,恐怕已有啟齒之羞——

一方面,大城慾望製造的無邊無際,使得任何人都只能消費其極小一部分,沒人能再從整體上把握和介入它,沒人再能如數家珍地描述和盤點它,沒人再能成為名副其實的“老人”。

另一方面,由於它極不穩定.容顏時時變幻,佈局任意塗改。無相對牢固和永久的元素供人體味.一切皆暫時、偶然,沉澱不下故事——於是你記不住它,產生不了依賴和深厚情懷。總之,它不再承載光陰的紀念性,不再對你的成長記憶負責,不再有記錄你身世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