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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隨筆:一張小方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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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天,堂侄結婚,我回了一趟老家。吃過飯尚早,我順便走進了老宅。殘垣斷壁,衰草遍地,滿目的淒涼。在四周別墅似的二層小樓的映襯下,老屋顯得格外的低矮破舊,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

散文隨筆:一張小方桌

開啟屋門,久違的陽光照過去,屋內瀰漫著一股潮溼的塵土氣。我邁步進屋,迎面看到的是一張未上過漆的小方桌。走上前去,看著這熟悉而又親切的屋什,我彷彿一下子打開了塵封的記憶,一幕幕往事又清晰地浮現了出來。

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年的冬天,已進臘月,很快就要過年了,父親領我進了一趟城,賣了一隻小山羊。這張小方桌就是用賣山羊的錢在城南的傢俱市場上買的。

那是一隻白色的小山羊,葫蘆頭,沒角;耳朵下方各長有一個小肉球,像小鈴鐺似的來回擺動。每次割草回來,籃子還未放下,它就“咩咩”著往前慌。吃飽了朝地上一臥,老老實實的,兩隻耳朵向後抹抿著,任由我擺弄。

那隻小山羊,我們餵了大長一年,賣了三十三元五角;一張小方桌,磨爛了嘴皮子,對方少二十八元不賣。最終成交,還多花了一塊錢的交易稅。這張小方桌,簡直可以說是一隻活潑可愛的小山羊換的。

這張小方桌,有一米見方,一尺多高。桌腿、撐子和外框全是槐木硬料,只有桌面的內心是兩塊楊木板拼成,中間的縫隙磨合的很好,幾乎就看不出來,質量的確不錯。

父親說,買回後等漆漆再用。可一拉回家,不幾天就趕上了蒸饃。母親覺得在上面踹面舍饃的挺方便,說著就用上了。那個年,在我的印象中,小方桌一直沒有閒著。蒸饃後,接著炸油條和丸子,炸好的油條和丸子裝入簸籮裡,簸籮也就放在了小方桌的上面。

除夕那天傍晚,父親要上墳,發紙也在小方桌上。攤好的草黃紙,父親先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大團結,在紙上象徵性地排上一遍。然後,父親一邊嘴裡念著“神三鬼四”,一邊手裡把紙一疊疊地摺好。

臨走之前,父親安排母親整了幾個菜。等父親從地裡回來,母親很快把小方桌抹了一遍,招呼我把菜端上。喊過爺爺奶奶,一家人團團圍坐在新嶄嶄的小方桌前。小的給老的倒酒、敬酒,老的給小的發壓歲錢並希望我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那歡快而又幸福的場景,令我今生難忘。

新年那天,小方桌就擺放在堂屋客廳的正中間,靜悄悄的,上面散落一些放掉的或撿拾的紙炮。臨近中午,陽光照進來,暖融融的,我們姊妹幾個就在上面打撲克牌玩。中午吃飯,也沒有停。吃著玩著,玩著打著。直到太陽要落山了,屋裡變得有些暗淡了,一個個還餘興未盡。

從八年級開始,小方桌更是派上了大用場。來客招待,儘管小方桌還未漆過,但白白亮亮的,招人眼目,顯得既乾淨又素雅。

每天,客人還未來,父親便早早地把小方桌規規矩矩地擺好。客人一到,安排落座後,父親便掂瓶茶、端倆仨細瓷碗放在小方桌上。說話間,父親從腰裡掏出煙和火柴,一邊讓,一邊也給自己點上。然後,隨手把剩下的煙和火柴就放在了小方桌的一角。隨著一股股青煙的升起,親戚間的情話也變得越來越稠密了。

都說年下的菜好做,一切都是現成的。不大一會兒,母親就催促上菜了。記得當時,在我們鄉下老家,待客的下酒菜叫做“冷盤”。冷盤一般是四樣,三素一葷。“三素”為蓮菜、芹菜和灰培豆腐,“一葷”是從水煮的“肉蕩子”(切好的肉塊)上選取的瘦肉片。

四樣菜,各自裝在圓圓的細瓷盤裡。有條狀的、筒狀的、片狀的,還有大圓套著許多小圓孔的。青白相間,形態各異。整個桌面既像一幅美麗的拼圖,又極像一束盛開的奇葩。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很快熱菜也上來了。桌面上不斷地變換,正如上演的一場絕妙的川劇《變臉》,令人不僅大飽了口服,也大飽了眼福。

在那個時候,人來客去的,過年也大多是見見面、說說話,飯菜誰也吃不了多少,尤其是下酒菜。客人走後,簡單地整理一下,小方桌靠邊一抬,上面用麥莛子擰的蒸饃拍子一蓋,也就萬事大吉了。等第二天早起,淺的再續上一些,加點油鹽醬醋,略微一調,客人來了,小桌一放,又端了上去。

年一過,開春父親又忙農活了。不知是父親忙,還是上漆又要花錢,小方桌一直沒有漆。

記得平時,天好的時候,小方桌就放在堂屋門外。爺爺是個老瓜匠,經常在上面攤晒瓜種和菜種。一樣樣瓜種或菜種用一個個紙包包著。

當時用於包瓜種或菜種的紙,大小不一,各種各樣。有白亮亮的帶著螞蟻文字似的書紙,有粗糙的薄薄的淡黃色的草紙,也有略微泛黃頭的廢舊報紙,還有硬硬的一面黑、一面呈土灰的牛皮紙。

不同的紙包裡,瓜種或菜種也自然不同。書紙裡,一般是細細的雞舌似的甜瓜種;草紙裡,是尖尖的瓠齒似的南瓜子;報紙裡,則是圓滾滾的白中帶紅的豆角種。牛皮紙裡一定是黑黑的扁圓的西瓜種,我見了總是忍不住地抓上一小把,磕著吃,真香!

陽光下,小方桌上擺滿了一個個抖開的紙包,黃白土黑。微風一吹,遠遠望去,恰如一隻只扇動翅膀的小鳥,又像一幅古樸而典雅的木版畫,那情景,至今想起來,真是好看極了。

忙中偷閒,奶奶也來湊熱鬧。她把摳開的花桃、撿拾的玉米籽或花生,甚至炸過的黑菜,也都拿到小方桌上來晒。小方桌一時間變成了雜貨攤,上面被擺得琳琅滿目,令人眼花繚亂。

奶奶怕弄壞了桌面,有時便在小方桌上攤塊油布或大牛皮紙,有時乾脆把小方桌立起來,利用其腿部晾晒鞋子或炊帚之類的東西。

八月中秋,月兒正圓。庭院裡牆壁上掛滿了金黃的玉米,地上還堆著待摘的花生。父親在中間掃出不大的一片,將小方桌擺放停當,取來一面用高粱梃子新納的鍋牌,規規矩矩的放在小方桌上;回頭再跑到堂屋裡,從緊靠後壁的泥腿條几上,拿出一個用舊報紙裹著的硬硬的東西。

抖開報紙,一個浸透了油漬的粗糙的草黃紙包顯現出來。父親解開上面繫著的細細的紙經子,扯掉淡黃的草紙,上下兩個大小相同的磨盤似的月餅終於露出了“廬山真面目”。黃黃的,厚厚的,圓圓的,總有成熟的葵花那麼大。

父親用事先準備好的大刀,在月餅上橫豎比劃兩下,似乎口裡還唸唸有詞,然後按“十”字型把兩個月餅均分成八塊。當時我家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包括我們兄弟姊妹四人,恰好每人分得一塊。大家圍著小方桌或坐或臥,一邊說說笑笑,一邊品嚐著月餅的甜蜜,憧憬著美好幸福的生活。我感覺天上的月亮,也似乎格外的皎潔明亮。

冬天夜長,吃過晚飯,母親收拾停當,便把小方桌搬放在了裡屋的窗臺下。點上滿身油膩的小煤油燈,端過針線簸籮,母親便開始了幾乎日日不斷的縫縫補補的針線活。有時,為了給我們做一雙可腳的鞋子,母親剪鞋樣、抹麻隔牌、整鞋幫、納鞋底,圍著個小方桌,不知熬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

記得那個時候,漫長的'冬夜,時常有說書藝人入村賣場。我家就住在十字街口,父親很愛聽大鼓書。每有藝人前來,不待說,父親總是把小方桌搬放到大門外的那棵歪脖的老槐樹下,掂壺茶、端個茶碗,殷勤地放在小方桌上。

老藝人的道具很簡單,除了一架邊鼓,一副簡板,就是一塊驚堂木。驚堂木也叫“醒堂木”,它一般就放在小放桌上。每當說到高潮之處,眾人都為之歡呼驚訝之時,醒堂木在小方桌上一拍,只聽“啪”的一聲,告一段落。

待老藝人喝過茶,點支菸,又潤潤嗓子;撒尿的,也急著跑回來了。老藝人的醒堂木在小方桌上又是一聲“啪”,書接上回。長夜深深,星斗滿天。在父親的腿上,我不知多少次地隨著小方桌和醒堂木的“啪啪”聲,夢斷、夢續,而夢又回。

更不用說,一日三餐了。記得自從有了小方桌,除了哥哥好端著飯碗往外跑之外,我和妹妹都喜歡在小方桌上一起吃。那年月,吃紅薯最多,我便和妹妹比誰的最乾麵或誰的最吸溜。當時妹妹比我小,她沒有我反應快。我一看她手裡拿的比我的乾麵,我就和她比誰的吸溜;我看我吃的比她吃的乾麵,我就和她比誰的乾麵。

妹妹總是輸,她就哼唧著哭。父母聽到後,老是數告我:不要給妹妹格。時間一長,妹妹也發現了其中的規律,慢慢地就反應過來了。我再說,她會很快地反過來說。如今想起,妹妹那兩個羊角辮的情景依稀還在,可我已是兩鬢染霜了。

父親在的時候,小方桌一直未漆。先前大約是為了省錢,後來用著也挺自然的。每逢過年或過節,母親便撕塊花油紙墊上,除了怕熱之外,簡便實用而又美觀。父親走後,我離開了家,在城裡有了工作,哥妹也都相繼成了家。這小方桌上漆的事再也沒有提上議事日程。

歲月如流,關於小方桌的故事確實多多。它就像滿天的繁星,數也數不清。然而小方桌給我印象最深的,則是靠一角那個銅錢般大小的燒痕。

有一次鄉里抽考,父親讓我晚上多讀會兒書。已經接近深夜,蠟燭燃燒的只剩不高了,我實在是忍受不住,便趴在小方桌的一邊睡著了。誰知蠟燭到了最後,便流了一片,蠟芯和著燭淚仍在燃燒。等我猛地醒來,燭影搖曳,差一點燃著了書。雖然沒壞大事,小方桌卻無辜地留下了一個永久的傷疤。

我對不起小方桌。我俯下身去,看一眼那中間吻合的裂縫已經翹開,裡面似乎有生命爬動;伸手摸一下那金錢般的灼痕還在,可除了留下些歲月的風塵之外,我手上又會留下什麼呢?往事悠悠,一張小方桌就是一串長長的故事。老宅、老屋、老物什,對於一個人、乃至一個時代,都是一部沉甸甸的歷史

我不忍心再往裡走,因為我的眼睛已經模糊,淚水不自覺地奪眶而出。我轉回身,鎖上門,走出老宅。新修的水泥路,結實而平坦;路邊的一幢幢小樓,拔地而起。這些年,社會的變化真的是太大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一陣清風吹過,我的心裡平靜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