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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父美文摘抄

文學 閱讀(2.22W)

偷父美文摘抄

那晚我到家已臨近午夜,進門後按亮廳裡的燈,立刻感覺到不對勁兒,難道……我快步走到各處,一一按亮燈盞,各屋的窗戶都好好地關閉著啊,再回過頭去觀察大門,沒有問題呀!但是,當我到衛生間再仔細檢查時,一仰頭,心就猛地往下一沉——浴盆上面那扇透氣窗被撬開了!再一低頭,浴盆裡有明顯的鞋印,呀!我忙從衣兜掏出手機,準備撥110報警,這時又忽然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循聲過去,便發現臥室床下有異動,我把手機倒換到左手,右手操起窗簾叉子,朝床下喊:“出來!放下手裡東西,只要你不傷人,出來咱們好商量!”

一個人從床底下爬出來了,那是一個瘦小的少年,剃著光頭,身上穿一件黑底子的圓領T恤,我看他手裡空著,就允許他站立起來,用那窗簾叉指向他,作為防備,問他:“你偷了些什麼?把藏在身上的掏出來!”

他把兩手伸進褲兜,麻利地將兜袋翻掏出來,又把雙手攤開,回答說:“啥也沒拿啊!”我又問他:“你們一夥兒子吧?他們呢?”他說:“傻胖鑽不進來,鉗子能鑽懶得鑽,我一聽鑰匙響就往外鑽,他們見我沒逃成,準定扔下我跑遠了,算我倒黴!”看他一副“久經沙場”、處變不驚的模樣,倒弄得我哭笑不得。

我用眼角餘光檢查了一下我放置錢財的地方,似乎還沒有受到侵犯。我保持伸出窗簾叉的姿勢,倒退著,命令他跟著我指揮來到門廳裡,我讓他站在長餐桌短頭靠裡一側,自己站在靠外一側,把窗簾叉收到自己這邊,開始訊問。

他倒是有問必答,告訴我他們一夥兒,因為他最瘦,所以分工偵察,本來他到我家窗外偵察後,他們一夥得出的結論是“骨頭棒子硌牙”,意思就是油水不大還難到手,確實也是,我的新式防盜門極難撬開,各處窗戶外都有花式鐵柵,惟獨大意的地方就是衛生間浴盆上面的那扇透氣窗,那窗是窄長的,長度大約六十釐米,寬度大約只有三十釐米,按說鑽進一隻貓可能,鑽進一個人是不可能的,沒想到站在我對面的這位“瘦幹狼”,他自己後來又告訴我,在遊鄉的馬戲班子裡被訓練過柔術的,竟能鑽將進來!

“您為什麼還不報警?”他問我。他能說“您”,這讓我心裡舒服。我把手指挪到手機按鍵上,問他:“你想過,警察來了,你會是怎麼個處境嗎?”他嘆口氣,說出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嗨,慣了,訓一頓,管吃管住,完了,把我遣返回老家,再到那破土屋子裡熬一陣唄。“他那滿無所謂,甚至還帶些演完戲卸完裝可以大鬆一口氣的表情,令我驚奇。

我就讓他坐到椅子上。我坐在另一頭,把窗簾叉子靠在桌子邊,跟他繼續交談。他今年14歲。家鄉在離我們這個城市很遠的地方。他國小上到三年級就輟學了。一年前開始了流浪生活。現在就靠結夥偷竊為生。有幾個問題他拒絕回答,那就是:他父母為什麼不管他?他們一夥兒住在什麼地方?他鑽進我的私宅究竟想偷竊什麼?如果我還不回來,他打算怎麼下手?面臨這些追問,他就垂下眼簾,抿緊嘴脣。

我望著被燈光照得瘦骨嶙峋滿臉灰汗的`少年,問他:“渴嗎?”他點頭,我站起來,他知道是想給他去倒水,就主動說:“我不動。”我去給他取來一瓶冰可樂,又遞給他一隻紙杯,他不用紙杯,擰開可樂瓶蓋,仰頭咕嘟咕嘟喝,他喝完,我就又問他:“餓吧?”他擺正身子,眯眼看我,彷彿我是個怪物,我也不等他回答,就去為他衝了一碗方便麵,端到他面前。

他呼嚕呼嚕將那方便麵一掃而空。我有點好奇地問:“你們不是每天都有收穫嗎?難道還吃不飽?”他告訴我:“有時候野馬哥帶我們吃館子,吃完撐得在地上打滾……這幾天野馬哥淨打人,一分錢也不讓我們留下……”我就懂得,我,還有我的鄰居們,甚至這附近整個地區,所受到的是一種有組織有控制的偷盜團伙威脅,他一定從我的眼神裡看出了什麼,吃完麵包,抹抹嘴說:“您放心,有我,他們誰也不會惹您來了。”我又一次哭笑不得。

我想了想,決心放他出去。我對他說:“我知道,我的話你未必肯聽,但是我還要跟你說,不要再跟著野馬哥他們幹這種違法的事了。你應該走正路。”他點頭。但是我要去給他開門時,他居然說:“我還不想走。”我大吃一驚,問他:“為什麼?”他回答的聲音很小,我聽來卻像一聲驚雷:“我爸在床底下呢……”

天哪!原來還有個大人在臥房床底下!我慌忙將窗簾叉搶到手裡,又撥110,誰知這時候手機居然沒訊號了,怎麼偏在這骨節眼上斷電!我就往座機那邊移動,這工夫裡,那少年卻已經轉身進了臥室,而且麻利地爬進了床底下,我驚魂未定,他卻又從床底下爬了出來,並且回到了門廳,我這才看清,他手裡捧著一幅油畫,那不是我原來掛在臥室牆上的嗎,他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正想嚷,他對我說:“我要———我要我爸———求您了!”

幾分鐘以後,我們又都坐在了餐桌兩頭,而那幅畫框已經被磕壞的油畫,則豎立在了我們都能看清的餐具櫃邊。我們開頭的問答是混亂的,然而逐漸意識都清明起來。

那幅油畫,是我前幾年臨摹的荷蘭畫聖凡高的自畫像,這幅自畫像是他沒自殘耳朵前畫的,顯得特別憔悴,眼神飽含憂鬱,鬍子拉茬,看去不像個西方人倒像個東方農民。出於某種非常私密的原因,我近來把這幅自以為臨摹得最傳神的油畫懸掛在了臥室裡。少年竊賊告訴我,他負責踩點的時候,從我那臥室窗外隔著鐵柵看見了這幅畫,一看就覺得是他爸,就總想給偷走,這天他好不容易鑽了進來,取下了這幅畫,偏巧我回來了,他聽見鑰匙響就往外逃,他人好鑽,畫卻難以一下子隨人運出去,急切裡,他就又抱著畫鑽到臥室床底下去了……

我就細問他,他爸,那真的爸,現在在哪兒呢?他媽媽呢?他不可能只有爸爸沒有媽媽啊!可是他執拗地告訴我,他就是沒有媽。後來我聽懂了,他媽在他還不記事的時候,就嫌他爸窮,跟別的男人跑了。他爸把他拉扯大。他記得他爸,記得一切,記得那扎人的鬍子茬,記得那薰鼻子的汗味加煙味加酒味……爸爸換過很多種掙錢的活路,他記得爸爸說過這樣的話:“不怕活路累活路苦,就怕幹完了拿不到錢。”他很小就自己離開家去闖蕩過,有回他正跟著馬戲班子在集上表演柔術,忽然他爸衝進圈子,抱起他就走,班主追上去,罵他爸:“自己養不起,怪得誰?”他爸大喘氣,把他扛回了家,吼他,不許他再逃跑,那一天晚上,爸爸給他買來一包吃的,是用黃顏色的薄紙包的,紙上浸出油印子,開啟那紙,有好多塊金黃色的糕餅,他記住了那東西的名字,爸爸鄭重地告訴他的——桃酥!講到這個細節,少年聳起眉毛問我:“您吃過桃酥嗎?”我真想跟他撒謊,說從來沒有吃過……

他們那個村子,不記得在哪一天,忽然說村外地底下有黑金子,大家就挖了起來。他爸爸也去挖,是給老闆挖,於是他講到了去年那一天,半夜裡村子忽然鬧嚷起來,跟著有嗚哇嗚哇的汽車警笛聲,他揉著眼睛出了屋……簡單地說,村外的小煤窯出事故了,他爸,還有別的許多孩子的爸,給埋井底下了……他們為什麼沒有得到補償?礦主早跑了不見影兒,人家說他們那個小煤窯根本是非法的,不罰款已經是開恩了,還補償?

少年說,他從我那臥室窗外,望見了這幅畫,沒想,就先叫了聲“爸”。他奇怪他爸的像怎麼掛在了我屋裡?他說他爸坐在床上,想心事的時候,就那麼個模樣。

少年說這些事情的時候,眼裡沒有一點淚光。我聽這孩子講他爸的遇難,也就是鼻子酸了酸,但是,當我聽清這孩子這天鑽進我的屋子,為的只是偷這幅他自以為是他父親畫像的油畫,我的眼淚忍不住就溢位了眼角。

少年驚詫地望著我。我理解了他,他能理解我嗎?我感到自己是那麼軟弱無力,我除了把這幅畫送給他,還能為他,為他父親那樣的還活著的人們,為那些人們的孩子們,做些什麼?

“您放我走吧,還有我爸。”少年望望窗外,請求說。

我把畫送給了他。他不懂得道謝,我把門開啟,他閃了出去。

關上門以後,我竟自倏地若有所失。不到半分鐘,我衝了出去,撞上門,捏緊鑰匙,希望能從樓梯天井望到他的身影,沒有,我就一溜煙跑下樓梯,那速度絕對是與我這把年紀不相宜的,我氣喘吁吁地踏出樓門,朝前方和左右望,那少年竟已經從人間蒸發,只有樹影在月光下朦朧地閃動。

我讓自己平靜下來。當一派寂靜籠罩著我時,我問自己:“你追自己,是想跟他說什麼?”

是的,我衝出來,是想追上他補充一句叮囑:“孩子,你以後可以來按我的門鈴,從正門進來!”

夜風拂到我的臉上,我痴痴地站在那裡。

一句更該說的話浮上我的心頭:“孩子,如果我要找你,該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