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不識字，看不懂電視，除了無休止地忙活，她就沒了事做。
我幼時頑劣，經常惹是生非，捱打便成了家常便飯。我是老么，又是唯一的男孩兒，母親卻不嬌慣我。相反，她對我總有股幽幽的怨氣。很小，我就怕她，和她若即若離。每次她打我，我都狠狠地說，你打死我吧！要不，等我長大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母親會怔住，扔下棍子，把自己關在屋裡，矇頭睡半天。我不管她，繼續跑外面瘋。天晚了，她還會滿村子叫我，把我攆回家，做作業。母親目不識丁，對我的學習卻管得很嚴。少不更事，我拿數學題刁難她。她擺一大堆棒子，數啊數，每每數上半天。
我那時貪玩，作業很少完成，常挨老師訓。有時還殃及母親。那次，我考差了，試卷又沒抄寫，老師把母親叫到學校。看見我，她長嘆口氣。老師開始訓導她。她很迷茫：我天天都看他寫字呢！老師笑：就你？自己的名字可會寫？還看他寫字！
母親臉漲得通紅。她悶著頭回到家，對我說，你教我寫我的名字。我看母親沒有打我的意思，欣然答應。那時，我識字還少，把母親的名字寫錯了，她也跟著錯。現在，每次辦理手續，她還寫那個錯名，人家糾正她，她不信，說兒子教她的，她兒子是大學生！
中學時，我終於擺脫母親的束縛。我很少回家，生活費都是母親找人捎給我。高二時，開家長會，我沒有告訴她，她卻來了，手裡還拎著兩隻老母雞。她說，你同學說開家長會，咱家也沒啥拿的，就這倆雞……我抱著頭蹲下來，恨不得鑽進地縫裡。
我逃開了。回去時，母親紅光滿面，和我說這講那。我緘口不言。我恨她，她卻不知道。晚上，老師找我談話，說我有個好母親，不要辜負她！我咬緊牙，沒說一句話。那一刻，我無比清楚，我不能辜負的不是母親，是我自己。我要離開，開創自己的生活。
我如願以償。讀大學，工作，奔走在南方的都市裡，我遊刃有餘。六年間，我沒回家一次，打的'電話也屈指可數。直到那天，父親半夜打來電話，催我回家。母親病倒了。
母親躺在病床上，意識模糊，唸叨著我的一乳一名。她老了，就在我看她的瞬間，老了。
家人都在，那個面生的，父親讓我喊三姐。當年家貧，又有了我，父親偷偷把三姐送人了。為此，母親生了父親一輩子氣。我黯然，小時母親總說家裡六口人。我譏笑她不識數，現在我明白了。我拉起母親的手，希望她再打我罵我，宣洩她心頭的怨氣。
傻哥拉開我的手：一媽一睡覺呢！傻哥是憨子，流落到村裡，母親給他口飯吃，他就跟著喊一媽一。父親說，是你傻哥把母親背到醫院的，兩天了，一直守著，飯也不肯吃。我垂下頭，帶他出去吃飯。一碗水餃，傻哥吃一半，另一半塞一進了口袋裡。我說，吃完，吃完再買。傻哥拍拍肚子：飽了，給一媽一留著，一媽一兩天沒吃飯了。我抱住傻哥，心很痛。
若有來生，願愚且魯。母親，對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