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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螞蟻一起回家散文

文學 閱讀(3.26W)

風很暖,是春日的風,拂過小河岸上一片沙柳林,發出沙沙的聲響。說不上來好聽還是不好聽,反正那時候的陽光暖暖的,照耀著春天的堤岸。榆錢都落了,漫天飄零,像下過一場陽春雪。有的落在草間,有的飄入葳蕤的沙柳叢中,再也找尋不見。槐花還沒有爬上樹梢,那些香甜的潔白現在還不知道躲在哪裡,是藏在一片雲裡,還是芬芳在昨日的一場風中,這些對我都不是很重要。

跟螞蟻一起回家散文

一隻螞蟻,紅螞蟻,長長的觸角在洞口旁閃了幾閃,像探聽風聲的雷達。然後小心翼翼鑽出洞來。沙柳樹下是紅螞蟻的天堂。那些沙柳啊,有柳的韌,有草的茂盛,有夢裡流過的一團雲的墨綠,將我緊緊包圍。是幾歲,不清楚。輕輕扒開墨綠的雲團,靜靜地躺臥其中,舒適,清涼,有乳的香,有青蘋果的酸澀,有太多美妙的幻想,彷彿可以觸手可及。但沒有奢求什麼,在啃完藏在懷裡的一隻乾硬的玉米餑餑之後,天空竟然敞亮了許多。

我要和螞蟻在一起。我總有很多時間和螞蟻在一起。

也許螞蟻認識我。那隻在洞口探頭探腦的小傢伙,在逡巡了很久後,爬上了我的手臂,癢癢的感覺穿過毛孔,彷彿體味到了一種親近。我屏住呼吸,怕鼻孔裡小小的風會吹翻一隻紅螞蟻的行程。而它呢?倏而緊張地前行幾步,又突然停了下來。觸角依舊搖晃著,小小的瞳孔東張西望,在試探,在疑惑,還是在思考?我都不能知道。我所做的,是用嘴噓了一口氣,打擾了紅螞蟻的思緒,讓它在頃刻間逃離。重新返回地面的那隻紅螞蟻,一路上匆匆忙忙,在遇見每一個同伴的時候,都相互抵了牴觸角,或許在耳語,抑或是告誡:前方有根躺倒的大柱子,柱子上有很多細細的毛孔,還有一股來歷不明的風。

當然,那天中午再沒有紅螞蟻爬上我的手臂,它們總是很忙碌。

我愛它們,這些總把日子過得忙忙碌碌的螞蟻。螞蟻有好多種,不過黑的佔了多數。一種是最小的,小的頭,小的身子,連觸角細小得都可以省略。只是它們行動太遲緩,呼朋引伴,弄來一大群同伴,半天也沒能把一隻菜青蟲運走。最後被我放在了它們家門前。一種也是小的,不過腹部很大,老拖在地上行走。圓圓的屁股上有一根毒刺,刺來刺去,耀武揚威的樣子。我吃過它們的苦頭。一次在漚木上玩耍,好幾只這樣的螞蟻溜進了褲襠,被蟄得癢的要死——凡是螞蟻到過的地方一概紅通通一片。所以,我恨它們,以後儘量不去招惹,不去侵佔它們的地盤。還有一種是個頭比較大的,也是黑的,黑的頭,黑的身子,像黑五臉上的雀斑,不分個。但它們太懦弱,是我親眼所見。也是在沙柳叢中,一隻黑螞蟻跑來跑去,誤入了紅螞蟻的地盤,一隻紅螞蟻衝了上來,沒有召集同夥,迎上去就打得難分難捨。沒過幾個回合,黑螞蟻就敗下陣來,一瘸一拐地鑽進了一片草叢。整整一個下午再沒出現。

而紅螞蟻呢,至少是我所認為的最勇敢的螞蟻。它們曾經讓一隻大青蟲在瞬間死亡。

當那隻大青蟲一弓一弓爬上我有著補丁的褲管時,我能感覺到它神情裡的傲然無物。長長的身子,好像身體中間根本就沒有長腳,像一隻彎曲的彈簧,一伸一弓,就來到了我的腰間,停下來張望——大概是娘給做的紅布條腰帶擋住了去路。而我已不能忍耐,這些可惡的傢伙曾經把棉桃咬落,把父親辛辛苦苦種在園子裡的菜咬得面目全非。然後,把一粒粒泛青的蟲屎落在葉子上,讓人很沒有食慾。

被我用手從褲腰上拿下來的大青蟲放在了一小片空地上。開始,它並不以為然,一弓一弓地走了幾步,還把頭高高地昂起——或許是在尋找娘種出來的那片棉花地。但沒有,在這個春天的堤岸上,除了幾棵高高大大的榆樹刺槐樹,到處都是叢生的沙柳。還有那些伺機而動的螞蟻。或許還是那隻紅螞蟻,也可能只有那隻紅螞蟻,才能理解我對這隻大青蟲的仇恨。它,並不慌張,在近乎百倍的一隻大青蟲面前,竟然毫無懼色。風不大,足可以搖動沙柳嫩綠的枝條,沙沙,沙沙,比先前好聽了些,甚至能聽出溫和的面容下漸露的殺機。

那隻紅螞蟻在大青蟲的身旁轉來轉去,腳步比平常驟然加快了很多。我不解,一隻冷硬的玉米麵餑餑下肚,到底能支撐不了多。所以我渴望那隻大青蟲是一條綠生生的黃瓜,父親從菜園子裡鑽出來,親自放在流著清水的水渠等我去拿。可眼前不是,眼前的大青蟲只能是我們世世代代的敵人。今天,被我放在了有螞蟻的洞口,要親眼看一次弱小與強手之間真正的較量。

好像是為了試探,看看這隻大青蟲到底有多大威力。那隻紅螞蟻停下來急急的腳步,從大青蟲的一側,突然咬住了大青蟲的某個部位。正在昂首不可一世的大青蟲早已感覺到了疼痛,身體驟然在地上翻滾起來。一圈,兩圈,從一棵芨芨草的葉旁滾落到了一株野莧菜的葉子底下。而我的那隻紅螞蟻啊,始終緊緊地吸附在大青蟲的身上。

人世間總是有太多的風吹草動,但我們不是一個人在行走。就像發生在沙柳叢下的這一幕,沒有呼喊,當大青蟲狂傲地在草間翻滾的`時候,一隻,兩隻,更多的紅螞蟻匆匆趕來。我甚至聽到了那隻和我認識的紅螞蟻粗重的喘息,當它緊緊地被大青蟲壓在身下,彷彿還有骨節碎裂的聲音。很清晰,很清晰,穿透了春天的光影。

春天的陽光真好,但縹緲的光亮並不能掩飾真實的飢餓。我想到了出門時的場景:娘把和了一丁點兒白麵的玉米餑餑遞給了我,被我扔出了好遠。娘竟沒哭,眼睛裡閃過一絲晶瑩,大聲地叫我滾蛋。滾蛋就滾蛋,可還是躲進了牆角,等娘上田走了,取回一隻乾硬的餑餑,來到了這片沙柳地上。散落的餑餑碎屑已經被紅螞蟻搬運回家裡,我有些疑惑不解。一隻小小的螞蟻到底能吃下去多少食物,或者,一個螞蟻之家到底需要多少收成才能度過一生的光陰?沒有誰能告訴我,就連風,春天爬上堤岸的風,也都鑽進了沙柳叢裡,讓所有的草和樹和奔忙的蟲蟻,都悄悄地自己生長。

終於,當幾隻身強力壯的紅螞蟻死命地爬上了大青蟲的頭顱,大青蟲才減慢了翻滾的頻率。我的那隻紅螞蟻呢,在大青蟲掙扎的最後一刻跌落草間——它還活著,用了很長時間翻起身來,蹣跚著回家的腳步。它們的戰利品,已經被夥伴們高高舉起,儘管我無法聽到歡呼,但能感覺到它們的喜悅或滿足。

一聲喚,是孃的呼喚,沿著春天的堤岸,鑽進了歲月的沙柳叢中。不知何時起,那些帶給我喜悅或感傷的沙柳漸漸消失了蹤影,春天的堤岸上長滿了速生的楊。我試圖穿越曾經虛度的光陰去尋找一隻紅螞蟻熟悉的身影,從模糊到清晰,又從清晰漸漸走入了一片虛無。

究竟那隻受傷的紅螞蟻蹣跚著腳步回了家,還是無聲地跌落在那條春天的堤岸,已經沒有答案。或許是夢裡吧,它晃動著觸角,在葳蕤的沙柳叢下探頭探腦,和我調皮地打了一聲呼哨:嗨!回家呢。

嗯,回家呢。娘把一碗清湯手擀麵放在桌上,蒼老的,已不能自由伸展的手掌撫上額頭,掖了掖散在鬢角的白髮。吃吧,路那麼遠,夜那麼黑,你還得回……

我咋就那麼沒志氣呢,不爭氣的淚珠兒落下。落在年少時的一片沙柳叢中,落在一個有紅螞蟻生活的家門旁,跟一隻螞蟻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