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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忙時節赤腳父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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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付出,如大地般深沉厚重,無需言語,便已感知肺腑。

農忙時節赤腳父散文

術後的父親平靜地躺在床上,被單掩蓋下清晰地凸顯著父親瘦弱的身體輪廓,那曾經偉岸的身軀不再挺拔,猶如一棵再也不能遮風擋雨的倒下的樹。虛弱已掩埋了昔日的驕傲,他順從地任我洗手、洗臉、餵飯、穿衣……剛強了一輩子的父親現在竟然如孩子般地依賴我,我不由得酸楚湧上心頭,同時,心底隱隱地感到歲月催人老的恐懼。我問父親傷口疼不疼,父親微笑搖頭。我知道一生誠實的父親這次騙了我,因為他額頭上豆大的汗珠已洩露了全部祕密。病床上的父親一如生活中的他,用堅韌迎接困難與苦痛,而這堅韌的背後是豪邁的擔當和濃濃的愛,過去如此,現在也如此。

端來一盆溫水給父親洗腳,這是一雙堅硬的腳,腳掌的繭已結成了厚實的痂,這腳後跟哪是面板呀?蠟黃厚硬,簡直是漆黃了的硬磚!腳面上青筋凸起如蚯蚓般蜿蜒盤曲,母親說這是被冷水浸泡所致。是呀,這雙腳踏過多少個黎明與黑夜,走過了多少個風刀與霜劍,這厚厚的繭上掩埋了父親所有的青春歲月,也編制了太多的斑斕夢想。

每個夏忙時節,是農人們最喜悅又最辛勞的日子,五穀豐登燦爛了一張張純樸的笑臉,驕陽似火炙烤著一個個黝黑的面板。在那沒有現代化裝置的年代裡,人們用執著和汗水征服了一個個金燦燦的麥田,又在裸露的田野上播撒下綠色的希望。

每到收穫與希望齊飛的日子裡,由於母親體弱,我們姐弟年幼,家中唯一主勞力的父親總是像陀螺一樣不眠不休的運轉:割麥、拉麥、輾麥再到揚場、晾晒、歸倉、播種……放下鐮刀是木杴,放下木杴是掃帚,放下掃帚是鐵耙……一向儒雅的父親在麥子上場後總是赤著腳,呈現出男子漢的剛強和豪氣,走起路來虎虎生風,快捷簡便,似乎只有赤著腳才能使出渾身的力量,只有赤著腳才能把這鋪天蓋地的豐收攬在懷裡,所以父親總是以這赤誠的姿態倔強地勞作。為了爭取時間,他這些天從不回家,一日三餐都是母親做好讓我送來,每次都是在我催促之下他才扔下手中的工具,狼吞虎嚥般的吃起來。吃完飯往往手抹一把嘴,默默起身,左手握著右手腕,右手握拳順時針轉幾轉。再抬頭看看天,皺皺眉頭盤算一下活計,然後拎起那雙赤腳拿起工具繼續幹活。我曾模仿父親光腳走,可地上的麥芒、麥粒、麥秸稈磣的我不敢挪腳。在那時,我竟然莫名地佩服起父親來。

父親以赤誠的雙腳親吻著厚實的大地,大地以坦誠的姿態傳遞出生命的蓬勃,父親赤腳吸納其精華,以樸實昂揚的.風貌迎接一年又一年的收穫。農忙時節的天氣就是農人的心情,一朵雲、一絲風都可能給他們帶來焦慮或者喜悅,收穫的麥子需要豔陽高照,而田裡又一輪地播種還等著雨水,在矛盾的狀態下,所有的行動都得由天氣做主。在陰晴摺疊的夾縫中,就得兩頭兼顧。在輾完麥子,剛好有風時,父親便開始揚場,那動作瀟灑自如,赤腳前後分開,兩腿成拉弓姿勢,身子下沉運勁。端起一杴待揚的麥子,再猛然起身,兩腿站直,端起木杴奮臂一揮,抬頭仰望,揚揚灑灑,星星點點,麥粒麥糠藉助風自然分離。在我天真的世界裡總以為父親活幹的好和這赤腳有關。

如果沒有風,幹完零碎活的父親在等風來的時段裡難得有片刻的休息,或草帽或袋子就近隨便一坐,那雙沾滿塵土的灰白的腳掌對掌上下、橫豎搓一搓,算是對奔波有功的腳的犒賞吧!若看到路邊的楊樹葉晃動,父親便起身輕揚一杴試一試,麥和糠直上直下,風力不足,便放下木杴,焦慮地再望望天。每到這時,我總是在心中祈禱老天送來如意風,否則,父親今夜為了等風又得徹夜難眠。每到這時,父親總要支走我和母親回家去睡覺。第二天早晨,當我們再來時,那乾淨橙黃的麥子已從麥糠裡分離了出來,母親心疼地說:“又忙了一夜。”眼裡佈滿血絲赤著雙腳的父親疲憊的臉上露出了驕傲的笑容。聽聽天氣預報,今明兩天赤日炎炎,適宜晒麥,於是,父親便又赤腳上場,開始晾晒麥子……

秋忙時節,最怕那淫雨霏霏連月不開的日子。那一年的秋雨瓢潑了四十多天,在盼不到雲開日出之時,人們不得不身穿雨衣,趁沒有下雨的空檔,拉上架子車去掰玉米。在溼軟的土地和濃密陰森的玉米田面前,需要鼓起巨大的勇氣闖進去。因為這一進去就猶如在潮溼陰暗的密林中打仗一般,腳下踩泥,難行!手提竹籠,負重!密葉障眼,焦急!但別無他法,再累再難都得堅持下去,這農活拼的就是毅力與耐性!如果這中間不下雨,那就是萬幸。如果下起雨,也不能半途而廢,畢竟踩著泥濘拉著車子出來一趟太不容易,再說這天也沒個盼頭,這莊稼也急需歸倉了,而下一輪的播種也不能再耽擱了。

那次雨中掰玉米的情形也許會永遠銘刻在我的心裡。在雨停的空檔,父母準備去掰玉米,那年我十四歲,覺得自己長大了,也想幫幫父母,再三請求下他們答應我去鍛鍊鍛鍊。去後我真有點後悔,但也真正明白了收獲是需要付出的。當我們剛走進地裡時,討厭的雨又來了,雨水淋溼了玉米葉,冰涼鋒利的玉米葉劃在手、臉和脖頸上,刀割般生冷生冷地疼。膠鞋陷進鬆軟的泥土地,真是舉步維艱。雨水和汗水迷離了雙眼,雨衣和葉子上的汗水滑落,浸透了褲腿,膠鞋也注滿了雨水,腳泡在冰涼的雨水裡腳尖懂得發痛,踩一腳下去,鞋裡的水咕咚咚飛濺出來,滿腿冰涼。放袋子或籠子在腳下,一手扶玉米杆,一手要撤下玉米棒子,一不小心那玉米杆子的細篾會“滋啦”一聲割傷肌膚,任鮮血直流,手按一按,活還得繼續幹。掰一個棒子一入籠,掰一步再提籠向前移一步,抬頭望望前方,黑壓壓密林一座,遙望不見盡頭,不覺心灰意冷鬥志減半。好不容易掰一袋或一籠玉米,再穿過這整個密林把這戰利品運到地頭,需要一鼓作氣耗盡積攢的所有力量。我嘗試一次後,真有冰涼到心酸想哭的感覺。父親心疼我,囑咐我不要再進地,在地頭擺放好架子車上的玉米就行。他在地頭脫下膠鞋倒掉裡面的泥水,然後又把那雙面目全非的泥腳伸進那冰冷的膠鞋裡去。也許,這鞋的作用此刻僅僅是防止劃傷。掰完玉米,母親運送近處的,父親負責把遠處的玉米扛出地頭。他們早已是全身溼透的兩個兵馬俑,頭髮成縷緊貼額頭前,面無表情的憑著意志力機械性地來回出入,在幾畝田被他們征服之後,他們欣慰地笑了,可我卻想哭。

裝滿一架子車玉米,還有半里路的泥濘掙扎才能到家,土地被雨浸成麵包,一腳踩進淤泥,需很費力才能拔出。在車身的重壓下,兩個車輪近乎半面陷入淤泥中。父親駕著車轅,肩上挎著纖繩,面朝淤泥地身子盡力朝前傾,我和母親低頭手扶車廂盡力朝前掀,身子近乎與地面平行。就這樣,一步一俯首,一步一泥濘,緩緩挪步,灑下一路艱辛,行走在收穫的季節裡。走不到十步,我就腿腳痠軟,手臂無力,氣喘吁吁,得站直了換口氣稍事歇息。但父親依舊弓腰艱難前行,母親依舊面朝泥濘盡力掀車。這豐收的圖景被泥濘的風雨塗抹上了冰涼的心酸。那時,我竟傻傻地以為父母力大無窮,現在想來,那不過是父母以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挑戰艱辛生活的堅持與韌性罷了。

在村口,父親一腳踩到深坑裡,半截腿陷入泥潭,腿腳上下攛掇,泥水飛濺滿臉滿身,好不容易抽出腿腳,但膠鞋深埋淤泥之下無法取出,無奈父親只得光著一隻腳繼續前行。泥濘的路上,蠕動著一行行豐收的車輛,灑下一滴滴跋涉的汗水,那一刻,所有人的唯一願望就是趕快到家。回到家裡,堆放好玉米,洗掉泥巴,才看到父親那隻赤腳腳掌處嵌進了一隻釘子,順著釘子血流如注,周圍血跡斑斑,腳面和腿腕處赤紅劃痕縱橫累累。不知父親這一路是怎樣忍著痛拉車的,母親看後埋怨道:“是莊稼重要還是人重要?”父親只是淡淡地說:“沒事!”但鬆懈下來的他已不能再次堅持行走了。在去叫醫生的途中我痛哭疾馳……

父親用赤腳數著收穫的年輪,踏出了幸福之花,支援起了一個溫馨的家。父愛無言,一雙赤腳在說話,赤誠地拼搏,笨笨地堅持,將是父親給我風雨人生路上最好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