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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她的三輪車傷感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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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村裡有一大幫相好的老孃們兒,但是能夠掏心窩子的就那麼幾個。村南頭八大嘴家三大娘是一個,村東頭小河崖上的茶葉末四嬸子是一個,一個衚衕的呱噠板子他娘也是一個。這三個人都和母親一樣,很年輕就沒了男人,也都沒有再出水,自己起早貪黑,三根腸子閒著兩根半把幾個孩子拉扯大的。

母親和她的三輪車傷感散文

大哥在家種植了十畝果園,在村裡算是個富戶。大姐二姐都在縣城局機關工作,我在省城濟南一家公司任職。村裡人說起我們姊妹幾個都眼裡放著羨慕的光芒,咂著舌頭嘖嘖稱讚。每當這時母親的臉上全是笑,每一根皺紋裡都往外淌著幸福和自豪。

回到老家,坐在母親屋裡說話,說著說著,母親就說,村南頭八大嘴家你三大娘,人家的兒子孝順,給買了一輛腳蹬三輪車。你茶葉末四嬸子的閨女孝順,也給買上了。呱噠板子他娘,自己攢了點私房錢,一狠心也去騎回了一輛。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眼裡散發著豔羨的光。

我說,買輛三輪車還不容易,那才花幾個錢?這就去給你買!說完就到鎮上騎回了一輛三輪車。母親圍著三輪車轉了幾圈,輕輕地撫摸著,嘴裡發出嘖嘖的聲響,那眼神就像看到我剛出生的兒子一般。我把三輪車的座子調好高度,讓母親騎上去試了試。母親從三輪車上下來,喜滋滋的又端詳了一會,回到屋裡。這一天母親吃的飯、說的話都比往常日子多,從來不沾酒的她竟然還破天荒地喝了小半盅。

後來,我再回到老家,就後悔給母親買了這輛三輪車。

因為每每回家,十之八九在家裡見不到母親。問到哪裡去了,嫂子回答,騎著三輪車到坡裡去了。等一半天回來,車上總是滿滿的。春天是新鮮的野菜,夏天是碧綠的青草,秋天是金燦燦的樹葉,冬天是枝枝椏椏的乾柴。我看後就對大哥和大嫂說,以後不要讓咱娘上坡了,家裡也不缺這點東西。大哥說,勸了,就是不聽。之後,我也生氣勸了幾次,母親總是說,往後不去了。可是後來還是看見他從坡裡回來。

去年臘月初的一天,北風吹在臉上就像一把把冰刀肆虐的划著,生疼。我和妻子回來,已是十點多了。一進門就問,咱娘唻?嫂子說,到坡裡去了。我說,都凍煞人的天氣,她還往外跑。嫂子說,沒治,誰勸也勸不住。我便到門外等。過了好一會,遠遠看見母親搭著一車乾柴從南邊吃力地騎了過來,花白的頭髮在寒風中像一把乾透了的玉米纓子,胡亂的隨風飄著,鼻孔間流出了清清的鼻涕,清瘦的臉上凍得有些紫白。我的心一陣顫抖,跑過去把母親抱下三輪車,我上去騎回了家。

我和大哥說,把咱娘接到濟南去吧。母親聽了一口說不出一百個不去。我說,你必須去,這次由不得你,把你放在家裡,你還會去坡裡。母親說,我不去濟南,大老遠的,去了想回來也就回不來了。我還聽你茶葉末四嬸子說,那鬼地方是全國的四大蒸籠,夏天就把人蒸熟了。我說,不是四大蒸籠,是四大火爐。母親說,那火爐不比蒸籠更厲害啊,烤死比蒸死更難受。我說,也沒有那麼厲害,不是還有空調嗎!母親說,我吹空調就腿痛。還有啊,在你家都是睡床,搖搖晃晃的不實落,怎麼也比不上咱家裡的炕好,點上一把草就熱到炕腚,暖和一晚上。在這裡有你八大嘴三大娘,呱噠板子他娘,和你茶葉末四嬸子陪著我說說話。去你那裡,都去上班了,沒個說話的還不把我憋死悶死?我不去就是不去!我看母親是鐵了心不去濟南,就想到了大姐家。我說,娘啊,你不去濟南,就去城裡大姐家吧。大姐平日裡最疼你,她家裡也支著炕,離咱這兒也不遠,只有四十里地。你想回來,大姐家有車,二十分鐘噌就回來了。你想你這幾個老相好兒,回來聚幾天也可以。最後,母親想了想,就答應到城裡的姐姐家。但是有一個條件,就是必須把她這心愛的三輪車一起帶到城裡。

母親臨走,把大哥家的米罐、面罐、鹹菜缸、草垛、柴堆看了個遍,然後拾掇了一小包袱針線,咬著大哥的耳朵說了幾句話,大哥說,你就甭操那些心了,我這麼大了還不知道過日子了。母親說,你啥時候不用我操心就好了。哥哥微笑著看了看母親,小聲對我說,咱娘是怕你嫂子把東西弄到她孃家去,叫我好好的注意著點。我苦笑著搖了搖頭。

第二天大哥用機動三輪車搭著母親的腳蹬三輪車送到了大姐家。母親吃了飯就騎著三輪車在小區裡轉悠。

到了年底,大姐讓母親在城裡過年,她說,城裡過年不蒸餑餑,不攤煎餅,不做年糕,不放鞭炮,沒有年味,在老家才是正事。沒辦法,大姐就把母親送回了大哥家。第二天母親又逼著大哥到大姐家拉回她的三輪車。母親騎著串了一圈門兒。

出了正月十五,大姐費了好大的勁把母親和她的三輪車又接回了城裡。

一天,大姐打電話過來,說,咱娘從家裡過來帶了一包袱針線,昨天都幹完了,說是有些想大哥家的強強和姍姍了,還有些想八大嘴三大娘、茶葉末四嬸子和呱噠板子他娘,嘟囔著要回去呢。我說,堅決不能讓她回去。回去肯定又跑到坡裡去了。這麼大年紀了,還騎著個破三輪車滿坡裡跑,萬一有個閃失,後悔就來不及了。大姐說,你就放心吧,我絕對不讓她回老家。我說,有個事正好和你說說,公司讓我出國學習半年,這期間你就多照顧咱娘吧。大姐說,去吧,你就放心好了。

我從國外打回電話,大姐說,你就不用掛念了,專心學習就好。咱娘身體很好,就是閒不住,誰勸也不聽,你回來再勸勸她吧。我說身體好就好。

出國的時候下了一場春雪,陽光照得雪地金燦燦的。再回來,卻是滿眼鬱鬱蔥蔥的綠。我掛念著母親,就和妻子到了大姐的家。滿以為能看到母親精神矍鑠地坐在沙發上,或者在忙活著什麼,找了一圈卻沒有母親的蹤影。我問大姐,大姐一臉的怨氣,說,你到小區裡去找找吧,咱這老孃沒法治。我說怎麼了?大姐說,標準的有福享不了。騎著她那破三輪車到小區裡拾破爛去了。我見了鄰居,臉都沒地方擱。我聽了,頭就嗡嗡作響,什麼也沒說,就下了樓。

我在小區的路上快步地走著,目光在四處搜尋。找完了小區主路,又找分支小路。這時迎面碰到一高一矮,兩個五十多歲,保養良好的女人,高的用手捂著鼻子說,這垃圾箱真臭。矮的咧嘴笑著說,那老太太就不怕臭。高的說,聽說這老太太的兒女混得都很好,有當幹部的,有當老總的,但是,一個個都不孝順,她只好出來撿破爛兒,怪可憐人的。矮的說,現在的人還有法說?有的人花幾萬塊錢買只狗當爺孃伺候著,買狗糧、狗衣,給狗洗澡、理髮。在爺孃身上卻不願意花一分錢,下一點功夫。

我想,她們說的老太太肯定是母親,由此判斷她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我雖然不是她們說的那種不孝之人,但還是感到臉上熱辣辣的有些燙,幸虧他們不知道我是這老太太的兒子。

轉過小路,來到一棟樓前,正衝著樓角並排放著四個垃圾箱,母親就在那裡。車斗內有序的放著一些破紙箱,酒瓶子、礦泉水瓶子等撿來的雜物。母親瘦小的身上,穿著一件紅白相間的格子布做成的莫及膝蓋的大褂子,手臂上套著藍色的套袖,左手扒著垃圾箱沿,右手拿著一隻小二齒鉤,全神貫注的在尋找著什麼。我心裡又痛又氣又羞,快步過去,拉開了趴在垃圾箱上的母親,然後抱起車斗內的破紙箱,憤怒地向垃圾箱扔去。母親抬頭看見是我,一下子呆了。待回過神來,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兩手不知往哪裡放,低著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回到大姐家,母親坐在沙發上,低著頭,不停地用右手黑黑的指甲摳著左手黑黑的指甲。我坐在沙發上說不出一句話。

大姐從廚房裡出來,看到母親就像看到一個討人嫌的孩子,一幅教訓的口氣說,咱娘是沒法治了,就是閒不住。天不明就起來,把家裡的空花生油桶一個一個裝滿水,然後吧嗒吧嗒地提到樓下,裝上那輛破三輪車,就不知道騎到那裡去了;一去就是一早晨,我們等著她吃早飯,飯涼了她也不回來。吃了飯,又騎上三輪車走了,再去圍著小區撿破爛,一看還是個大忙人。你看看,家裡什麼都不缺,也不須要你去掙那兩個錢。我就羨慕人家對門的王老太,比咱娘還大三歲,早晨起來出去打打太極,晚上到廣場上跳跳老年舞。我和咱娘說,她說晚上在廣場上跳舞,伸腿拉胳膊,大腚扭來扭去,臊煞個人。說打太極就好像跳大神,比比劃劃的,怪丟人,就是撿破爛不丟人。你不怕丟人我們還怕丟人。還有,再往後,在樓下少和別人套近乎。那一天,人家樓上的小媳婦抱著孩子,咱娘見了,就直誇獎人家孩子好,誇著誇著就從口袋裡摸出了兩塊糖,硬塞給孩子。人家不要,咱娘就硬給。小媳婦瞞不過面子就讓孩子接了,可是走不了多遠,就從孩子手裡摳出來扔了,惹得人家的孩子還一個勁的哭。你以為還是我們小的時候,饞糖饞的`眼裡流血。現在,都不讓孩子多吃糖。

母親怯生生的看看姐姐,再看看我,小聲嘟囔道,以後我不拾破爛了,我------沒想到你們------。

這天中午,母親好像沒有吃多少飯,心情一直沉沉悶悶的。我也不知道心裡是一種什麼滋味。臨走時,我對大姐說,你就把咱孃的三輪車給鎖了吧,省得她再到處跑。大姐點了點頭。

過了一週,我又打回電話,大姐說,咱娘幾次到樓下看過她的三輪車,看到我上了鎖,也就死了心了。早晨起來,只好提著兩個花生油桶到南邊的拆遷地去澆她種的那幾棵菜。不過咱娘閒下來老是坐在那裡發呆,一呆就是一半天。我說,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又過了三個月,大姐突然打電話來,說咱娘病了,住進了人民醫院。我說是什麼病?大姐說,沒有確診。現在的症狀是高燒,肚子痛,看著挺嚴重的。我便向老總請了假。

來到病房,母親已是糊塗得不能夠認人了。大姐過去,她直呼大孫女姍姍的名字,見了二姐就喚大哥的名字。我趴在母親的面前喊她,她看了好一會,就呼了一聲平安。一屋的人看了還能認出我來,都一臉的驚奇。母親喊過我的名字後,眼睛直直的盯著雙手,兩隻手不停的做著穿針捋線的動作。過了一會,嘴裡嘟囔著,找菜刀菜板說是做飯給孫子吃。找她的三輪車,說是她種的菜旱了,去澆澆水。又過了一會,說,到果園去看看,大哥是個大手大腳的人,不會過日子。你嫂子又是一個顧孃家的人,果園裡的樹枝子肯定被你嫂子用車拉到她孃家去了。我聽了,淚眼模糊地看了看大哥和大嫂,兩個人也都含著淚直搖頭。妻子看了在一邊抽泣。

母親說完便閉了眼,好像睡著了,喃喃地說,八大嘴三嫂子,我想借你的三輪車用用,拉點水去把菜澆澆。大姐握著母親的手就刷刷地流淚。

母親糊塗了四天。第五天的上午,她忽然睜開眼認識了所有的人,對大嫂說,給我打盆水洗洗臉吧。大嫂端過一盆溫水,母親想掙扎著爬起來,卻終於沒有爬起來。大嫂就泡了泡毛巾,給母親擦了擦臉,梳了梳頭。母親把我和大姐叫到面前,拉著我倆的手,聲若遊絲地說,娘老了,有些事犯糊塗。你們現在都在社會上是體面人了,有些事娘做得有些過,給你們丟臉了。還有一事放心不下,我在咱小區南邊拆遷地的偏坡上,種的茄子,西紅柿,辣椒,還有幾顆葫蘆。母親頓了一會,無力地搖了搖大姐的手說,你去澆澆吧。捱餓的時候那些菜摻上點糧食能吃一兩個月呢。大姐點了點頭,臉上落了兩行淚。

母親撒了手,閉了眼,腹腔中排出了一口悠長的氣。我再握住母親的手,已沒了脈搏。

送走了母親,大姐天不亮就起床了,她把十幾個空花生油桶裝滿水,然後一趟一趟的提到母親的三輪車上。我來到了樓下。大姐說,你不好好休息,下來咋?我說,我和你一起去。

走過了一個紅綠燈,來到一片用圍擋攔著的拆遷空地。大姐停了車,從圍擋的空隙中指給我看,她說,平整的地裡是這裡的住戶種的各種蔬菜。靠圍擋的斜坡上是母親種植的西紅柿,茄子,辣椒還有葫蘆。

我看到平整地裡的蔬菜長得綠油油的。斜坡上的蔬菜,旱得葉子都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