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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柱的遺傳密碼的優美寫景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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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年前,推算應是後梁時代,楚王馬希範的部隊來到溪州,正規軍,萬多人哪,兵也洶洶,將也洶洶;他要討伐土司王彭士愁。土司城傾城一千多人,豆腐哪是擋刀的?幸虧溪州山獰水險,也虧得土家漢子的蠻悍和機靈,打起來,人多的一方並不佔上風,只得談判。彭士愁以"率五姓首領,歸蒙王化"的空頭支票,換得溪州的太平;並且獲得承諾:爾能恭順,我無科徭;本州賦租,自為供贍。口說無憑,於是在盤溪立銅柱為證。銅柱高一丈二尺、八方形,上鐫兩千多字的銘文。

銅柱的遺傳密碼的優美寫景美文

我在想,在盤溪立下銅柱之後,土司王定是眼睛幾眨,一拍大一腿,仰天大笑。說不定還丟出句話: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孃洗腳水。然後喝令椎牛釃酒,大饗機警剽悍的臣民,大家喝得指甲縫裡都透酒氣。我又猜測:大概沒喝完的酒倒入西溪河,河沾了酒,以後改叫酉水。醉裡生涯,夢裡乾坤,從此,在酉水洗菜淘米,涮衣漿裳、沐發洗身的土家男一女,參透生存的奧義,沉醉中不失清醒,調笑中不失自信,總以他們的言談舉止弔詭世人的情趣。

銅柱後來從盤溪搬到王村湘西民俗展覽館。

三十年前我住過盤溪,也住過王村。對這些地方,夢也嘻嘻,思也嗤嗤,很想舊地重遊。

今年春節,我重返湘西。

傍晚,車近王村。天-陰-沉,公路邊是高高低低的坡地,駝峰般的丘陵。霜冬,坡地留下倒伏的稻草和灰黃的桔梗,田土中豎一起的石塊挺然翹然,形如姜芽或如蒜瓣,更如儺的面具,石縫石褶如面具上的小眼睛,眯著笑。笑得輕鬆、放肆,笑得田土無可奈何。

到得王村,眺望酉水。仍是這條酉水,河如藍帶,水清嫩,整條河凍成冰柱,也會如豆芽一樣,一掐一出一水。當年我曾俯看青螺在河底石板坼縫間排成弧狀,船篙入水,青螺咧開笑嘴,緩緩墜入石縫。如今河水慢慢悠悠,兩岸青峰爭相投影;水波卻捲起一個個漩渦,掉頭不顧。新建的羅依溪拱橋如虹,撐起一方天空,陡然將人們引入現代。

天將黑,上街吃飯。街是石板街,五里長,沿坡而下,街兩邊房屋全是木質結構,幾乎沒有樓層。三十年過去,屋壁經日晒雨淋,成烏黑,指甲一旋,刮痕仍是新黃的木質。見有的屋歪斜,斜支幾根木,撐起屋架,又在開店賣貨。

我們就餐的飯店在街尾,招牌響亮:天下第一螺。想螺吃,店老闆吐出口中檳榔,打恭作揖,說:螺休探親假,當班的只有鯰魚和老臘肉。兄弟慚愧。就擺上酢辣子、酸筍、鯰魚和煙薰火烤老臘肉。火鍋燉菜,熱汽騰騰,肥魚大一肉,酸酸辣辣。老闆一家連同幾個幫工在鄰桌,菜餚是酢辣子和煙薰的一兩寸長的小魚。老闆娘教胖兒子吃小魚:"一條魚要分幾次吃,第一口咬到魚眼睛。懂嗎?"

"懂,懂了。吃到眼睛。"兒子三四歲,骨碌著眼睛。

兒子挾條小魚,從尾部咬到魚眼睛,剩下的那點不到筷子頭大。

"蠢娃,誰叫你倒著吃?"

兒子嗤嗤笑,笑得流口水。眾人一大笑。

"魚要大家吃,懂嗎?"老闆娘還在教。

胖兒子瞅他娘一眼,爬上椅子,挾起一條條小魚,送到幫工碗中。大家又笑。孩子受鼓勵,一雙筷子在魚碗中亂攪、亂挾,老闆娘笑也不是,罵也不是。

老闆三十多,白白胖胖,搭訕著說話:

"娃蠢,年前饞粑粑,哪家打粑粑都去要,哪家都給,只是給個粑粑要叫一聲爹。回來肚子脹鼓鼓,對娘說:我有一些的爹。你們說,蠢不蠢。"

老闆娘氣憤,筷子點著老闆腦門:"娃的爹多,你光榮,你得意?生來做烏龜的命。"

"蠢娘蠢崽,有遺傳呢,是不?"老闆罵不還口,只笑。

說話間,響起鑼聲、鼓聲和鞭炮聲,五里長街的熱鬧被搜刮打包到這一處,跟著龍燈、社火兩邊排,執爛蒲扇的大頭羅漢、扮烏龜、扮蚌殼的小女子,都舞將進來。領頭的是位老者,滿口酒氣,風乾的臉像去殼的核桃,咧開嘴笑,笑得僅存的幾顆黃牙搖搖欲墜。

舞過社火,夜色*濃,老闆送我們出飯店時說:今晚好高興。明天來吃筒子魚吧。

那個晚上,我不能平靜,思緒如如酉水河上打水漂,水花一連串。

......筒子魚,圓一滾滾,鱗細,鮮一嫩,尺多長,一條整刺,煮魚不用油,魚湯滾了,白水上浮層黃脂。捕魚在晚上,天黑後,不張繒罟,不撒魚網,細鏈子栓住水獺脖子,趕獺下河捕魚。獺精靈,下水一陣,叼著魚上船。鏈子若纏上礁石或河底暗樁,漁民脫得精光,叼著利刀,潛入河中,挑開死結,救出一水獺。寒冬臘月,也不猶豫。那天上午,見到養水獺的漢子。他坐船頭一抽一煙,光膀子如鞋油搽過。水獺偎在他腳下,眼如圍子。

有人問:"哎,你疼婆娘,還是水獺?"

漢子頭一扭,說:"當然疼水獺!"

"這號痞人,不疼婆娘疼畜牲。"

"你懂個××,婆娘懂事,水獺不懂。懂事的要讓不懂的。"

......記起王村的東邊的山是盤溪,山上丘是丘,壑是壑,丘壑之間墾梯田。盤溪人異想天開,田裡養魚。魚叫巖魚,長到巴掌大時,硬了鱗,全了鰭。春雨過後,梯田水滿,巖魚在半濁的水中,繞著稻杆遊一動,鰭聳聳,尾翩翩。飛得自在的老鷹來個貼地盤旋,抓起魚飛走。娃兒就叫:"麻鷹抓魚了",追過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不知是鷹有"輿論壓力",還是巖魚殊死"抗暴",鷹爪一鬆,巖魚天上落下,掉在松樹林,鱗片沾滿枯黃的松針。

盤溪山頂有籃球場,張家的大佬同二佬都愛打球。大佬傳球力猛,球越過球場滾下山坡,越滾越快。打球的漢子跑下坡,搜地埂、翻桔梗堆。球找到,耽擱七八分鐘。再打球,大佬故伎重演,又得找球。二佬氣憤,罵娘,不讓大佬再上場。大佬年過三十,面子上掛不住,興師問罪:我的娘就不是你的娘?揪住二佬要打。兩兄弟一齊絆在泥地上。一會大佬將二佬壓身下,又見二佬翻身得解放,反將大佬壓住,兩人口吐粗氣。

大佬說:“歇會。”

二佬說:“歇就歇,歇過再幹。”

大佬說:“有煙沒,先叭幾口煙。”

二佬說:“叭就叭。”說罷遞過煙荷包。

煙叭足,兩人又打在一起,滾在一起。眾人笑看“兄弟鬩於牆”.....

我笑著入睡,那夜無鼾聲,興奮總比迷糊好。

第二天吃過早飯,沿著五里長街走,又見街上小教堂,精緻,如積木搭成。門前幾塊青石仍在,如蹲伏的牛羊。幾株柏樹硬氣,從石縫中長出,長得磊落欽崎。若干年前教堂有神甫,以"包"為姓,美國人,喜歡騎馬,教堂後有他的馬房。我在想:當他一身黑袍騎在馬上,馬蹄叩擊長街的石板;當夕陽拉長他的`影子,他會像一個人--堂吉訶德。東方文明是堅固的壁壘,不是風車,這位美利堅的吉訶德先生大概無功而返。

去民俗展覽館要經過文昌閣,那天逢趕場,文昌閣的前坪鬧鬧嚷嚷。滿眼是揹簍世界,穿著時麾的男一女,仍習慣肩背揹簍。幾家網咖生意火爆,入網咖的卸下揹簍,網咖門外的揹簍成排;賣VCD、DVD的商店,播放的勁歌震得窗玻璃鏗鏗響。各式服裝當街擺賣,老闆支起穿衣鏡,由試衣的姐子妹兒扭頭照看鏡中的倩影。老臘肉、幹螺絲肉和酢辣子,吊起賣或攤著賣,任挑任揀。街角有人設賭局,誘人擲骰子,在叫喊:塊錢一局,輸一賠十。無人問津。只見他拉住一個年輕人的揹簍說:兄弟,來一局,試試手彩。輸贏在其次。

年輕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很不屑,說:莫拉莫扯,輸錢不講,輸了臉面找不到婆娘;贏你?於心不忍。說罷大笑。

來到民俗展覽館,又見銅柱。撫一著柱上的銘文,想起當年土司王的詭笑,想到醉人的酉水民風,莫非生命真有遺傳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