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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寫春天的散文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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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自清《春》

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描寫春天的散文精選

一切都像剛睡醒的樣子,欣欣然張開了眼。山朗潤起來了,水漲起來了,太陽的臉紅起來了。

小草偷偷地從土裡鑽出來,嫩嫩的,綠綠的。園子裡,田野裡,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滿是的。坐著,躺著,打兩個滾,踢幾腳球,賽幾趟跑,捉幾回迷藏。風輕悄悄的,草軟綿綿的。

桃樹、杏樹、梨樹,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開滿了花趕趟兒。紅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裡帶著甜味兒,閉了眼,樹上彷彿已經滿是桃兒、杏兒、梨兒。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鬧著,大小的蝴蝶飛來飛去。野花遍地是:雜樣兒,有名字的,沒名字的,散在花叢裡,像眼睛,像星星,還眨呀眨的。

“吹面不寒楊柳風”,不錯的,像母親的手撫摸著你。風裡帶來些新翻的泥土的氣息,混著青草味兒,還有各種花的香,都在微微潤溼的空氣裡醞釀。鳥兒將巢安在繁花嫩葉當中,高興起來了,呼朋引伴地賣弄清脆的喉嚨,唱出宛轉的曲子,跟輕風流水應和著。牛背上牧童的短笛,這時候也成天在嘹亮地響著。

雨是最尋常的,一下就是三兩天。可別惱。看,像牛毛,像花針,像細絲,密密地斜織著,人家屋頂上全籠著一層薄煙。樹葉兒卻綠得發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時候,上燈了,一點點黃暈的光,烘托出一片這安靜而和平的夜。在鄉下,小路上,石橋邊,有撐起傘慢慢走著的人;還有地裡工作的農民,披著蓑戴著笠。他們的草屋,稀稀疏疏的,在雨裡靜默著。

天上風箏漸漸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裡鄉下,家家戶戶,老老小小,也趕趟兒似的,一個個都出來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擻抖擻精神,各做各的一份兒事去,“一年之計在於春”;剛起頭兒,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春天像剛落地的娃娃,從頭到腳都是新的,它生長著。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

春天像健壯的青年,有鐵一般的胳膊和腰腳,他領著我們上前去。

  丁立梅《醉太陽》

天陰了好些日子,下了好幾場雨,甚至還罕見地,飄了一點雪。春天,姍姍來遲。樓旁的花壇邊,幾棵野生的婆婆納,卻順著雨勢,率先開了花。粉藍粉藍的,泛出隱隱的白,像彩筆輕點的一小朵。誰會留意它呢?少有人的。況且,婆婆納算花麼?十有八九的人,都要愣一愣。婆婆納可不管這些,兀自開得歡天喜地。生命是它的,它做主。

雨止。陽光嘩啦啦來了。我總覺得,這個時候的陽光,渾身像裝上了鈴鐺,一路走,一路搖著,活潑的,又是俏皮的。於是,沉睡的草醒了;沉睡的河流醒了;沉睡的樹木醒了……昨天看著還光禿禿的柳枝上,今日相見,那上面已爬滿嫩綠的芽。水泡泡似的,彷彿吹彈即破。

春天,在陽光裡拔節而長。

天氣暖起來。有趣的是路上的行人,走著走著,那外套釦子就不知不覺鬆開了——— 好暖和啊。愛美的女孩子,早已迫不及待換上了裙裝。老人們見著了,是要杞人憂天一番的,他們會嘮叨:“春要捂,春要捂。”這是老經驗,春天最讓人麻痺大意,以為暖和著呢,卻在不知不覺中受了寒。

一個老婦人,站在一堵院牆外,仰著頭,不動,全身呈傾聽姿勢。院牆內,一排的玉蘭樹,上面的花苞苞,撐得快破了,像雛雞就要拱出蛋殼。分別了一冬的鳥兒們,重逢了,從四面八方。它們在那排玉蘭樹上,快樂地跳來跳去,翅膀上馱著陽光,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積蓄了一冬的話,有的說呢。

老婦人見有人在打量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先自說開了:“聽鳥叫呢,叫得真好聽。”說完,也不管我答不答話,繼續走她的路。我也繼續走我的路。卻因這春天的偶遇,獨自微笑了很久。

一個年輕的母親,帶了小女兒,沿著河邊的草坪,一路走一路在尋找。陽光在她們的衣上、發上跳著舞。我好奇了,問:“找什麼呢?”

“我們在找小蟲子呢。”小女孩搶先答。她的母親在一邊,微笑著認可了她的話。“小蟲子?”我有些驚訝了。“我們老師佈置的作業,讓我們尋找春天的小蟲子!”小女孩見我一臉迷惑,她有些得意了,響亮地告訴我。

哦,這真有意思。我心動了,忍不住也在草叢裡尋開了。小蜜蜂出來了沒?小瓢蟲出來了沒?甲殼蟲出來了沒?小螞蟻算不算呢?

想那個老師真有顆美好的心,我替這個孩子感到幸運和幸福。

在河邊擺地攤的男人,不知從哪兒弄來一些銀飾,擺了一地。陽光照在那些銀飾上,流影飛濺。他蹲坐著,頭稍稍向前傾著,不時地啄上一啄——— 他在打盹。聽到動靜,他睜開眼,坐直了身子。我拿起一隻銀鐲問他:“這個,可是真的?”他答:“當然是真的。”言之鑿鑿。

我笑笑,放下。走不遠,回頭,見他泡在一方暖陽裡,頭漸漸彎下去,彎下去,不時地啄上一啄,像喝醉了酒似的。他繼續在打他的盹。春天的太陽,惹人醉。

  厲彥林《春燕歸來》

春天邁著靈巧蹣跚的步子來了,那一群群身著燕尾服的燕子,也瀟灑地從南方回家了。

燕子真可謂活脫脫的春之精靈。

清晨的山鄉素雅、恬靜、溫馨,麥苗剛剛泛綠拔個,樹木冒芽揚絮,農家小院簡潔質樸,還有縷縷炊煙裊裊升起……彷彿是一團披著薄薄輕紗、朦朦朧朧的夢。睡醒的燕子展開雙翅、輕盈地飛出窩巢,一隻,又一隻……嘰嘰喳喳的叫聲劃破山野的寂靜,一會兒工夫,綠樹叢中,農舍屋頂,到處都是燕子飛翔的身影。時而在藍天中箭一般上下翻飛,衝散片片白雲和縷縷炊煙;時而棲落屋頂、門前,邁著方步悠閒地四處張望。遠處長長的電線上,時常佈滿密密麻麻的小點,像一串歌唱山鄉風光的'五線譜,又像一排剛上學的孩子在聽著口令做早操,那景緻別有一番韻味。

燕子戀人,也戀家。無論貧富,不管房子高矮,只要選中誰家、在誰家築了巢,明年春天必定不遠千里萬里,不顧風雨飄搖,歷經磨難,繼續回到老房東家。進門一看,那屋樑上的燕巢也必定完整如初。山鄉雖然每年都有新燕子來,可主人與新燕子的父母是老相識、老鄰居。燕子與農家相敬如賓,相處和睦,共同度過這段美好的時光。

春天是農家最繁忙的時節,莊稼人天不亮就下地,耕田、播種、除草,如果遇上旱天更是累上加累,沒白沒夜地辛勤勞作著。這個時候,到山村看看,你會發現一個奇特的現象:許多農戶家的大門緊鎖著,而堂屋的門卻大敞著。原來主人擔心妨礙燕子出出進進,下地勞動時乾脆把堂屋的門開著。誰家住著燕子,誰家能把堂屋的門開著,誰家就住著福氣和吉祥,就守候著豐收和喜慶的訊息。

那是個非常安謐的上午,春風輕拂,吹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坐在院子裡的那棵大槐樹底下靜靜地讀書。忽然一陣燕語自天而降。住在我家的那窩活潑伶俐的燕子外出覓食歸來,在進屋之前先棲落在我家那棵梧桐樹上,興奮地討論著什麼。那話一句接一句,又急切,又歡快,像一群春遊歸來的國小生,喋喋不休地爭搶著傾述所見所聞。老燕子看著小燕子日漸老練,心情激動,飛上飛下,手舞足蹈。我聽不懂它們的話,但我分明感受到它們的快樂。我目不轉睛地欣賞著,突然那隻小燕子竟然悄悄落在我讀書的飯桌上。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仔細端詳著,忍不住輕輕地、微微地笑了。與這小精靈如此近距離地接觸,竟讓我十分激動,緊張和欣喜迅速傳遍了我的每一根神經。我能看清它的每一根羽毛,剛剛長出的乳毛細細密密的,黑白相間。那小燕子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嘴脣黃黃的,小腦袋搖來搖去,還用嫩黃的小嘴巴啄幾下我的書本,透出幾分天真和調皮。我們沒法用語言溝通,但我讀得懂它那單純友善的目光。我鼓鼓嘴,輕輕吹吹口哨,它竟然高興地點點頭。我們像是一對好朋友,用彼此真誠和善意,守候這短暫而美妙的時光。在那充滿快樂和感激的對視中,我異常輕鬆,心中沉積數日的疲倦和鬱悶,隨著小燕子的身影飄散了。

春天,燕子們爭相展示優美的舞姿,感受著春光的愛撫和生活的樂趣。它們與人和睦相處,捕食昆蟲,保護農作物,守候農家的收成。秋天來了,又要帶領子女跋山涉水、長途旅行,抵抗暴風雨的淫威和烈日的曝晒,甚至耗盡生命。因而更懂得珍惜生活,一旦安頓下來,總是恩愛和睦,小燕子享受著長輩無限的疼愛。燕子從南方回來不久,小燕子就降生了。這時的老燕子異常勤快,忙著捉來各種活蹦亂跳的小蟲子。老燕子剛飛進屋,那小燕子就張開黃黃的小嘴,喳喳地叫喊爭搶。小燕子吃飽了就開始撒嬌,頭在老燕子身上拱來拱去,然後安靜地睡覺。小燕子漸漸長大了,應當學飛了。記得有一隻小燕子膽子特別小,別的兄弟姐妹都會外出覓食了,而它仍然膽怯地叫著,撲稜著翅膀就是不敢從巢裡往外飛。燕子媽媽急了,一翅膀把它打出了燕巢。誰料這隻小燕子忽忽悠悠地飛了幾下,掉在了我家堂屋的地上。這時小燕子急了,咧著嘴大聲驚叫著,懇求媽媽解救。老燕子擔心孩子受到意外傷害,驚恐萬狀,那叫聲近乎悽慘和絕望,一邊在屋裡七上八下地翻飛著、示範著,一邊急切地催促著、鼓勵著,竟幾次想把小燕子叼起來。小燕子急中生智,撲稜了幾下翅膀,歪歪扭扭地飛到了院子裡、落到樹上。小燕子沒有責怪媽媽,反而興高采烈地唱著、跳著,那分明在說:多虧媽媽一翅膀,才讓自己長大,學會了飛翔。老燕子見小燕子有驚無險,欣慰中又透出一分難割難捨。小燕子的飛翔和獨立,是老燕子的殷切期望,也是脫離家庭、走向獨立的開始。燕子們就是這樣在愛與恨、聚與散、生與死之間一輩輩承傳和繁衍。

燕子最體諒人、最關心人,從不給農家添麻煩,連窩裡的垃圾也一點點地叼到野外。主人在家時,躲在燕窩裡呢喃細語,溫文爾雅。天要下雨,燕子們總是喳喳叫著,在你面前反覆低飛,給你預報氣象。即使下雨天羽毛被淋溼了,總是在進屋之前先抖抖翅膀。一場秋雨一場寒,燕子們必須在霜降前戀戀不捨地飛向南方。它們不願驚動鄰居,也不願鄰居因它們離去而傷心,總是在夜深人靜、明月當空的夜晚遷徙,走得無聲無息,不留任何聲響和隻言片語,甚至連一支輕柔的羽毛也不留下……只把一種期待留下,一種美好的記憶留下。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上幾歲年紀的人總是盼著兒女早早像小燕子長硬翅膀飛上藍天,然後又盼著孩子像飛出的鳥兒常常回歸母巢團聚,你一言我一語訴說辛酸與幸福。在外的人離鄉久了,見到迴歸的燕子,胸中自然湧動思鄉的情感,渴望如同燕子年年飛走、年年回來。葉落歸根,總得回到自己在南方或北方的舊巢。冬已過去,春暖花開,我們該像那美麗勇敢、感恩重情的燕子,義無反顧地飛回老家……

  古清生《總有那一片蛙聲》

在南國的時候,我的窗前有那麼一塊低窪的草地,春天的日子來臨,它便會生長許多的小草,甚至開出一些小小的花朵,招引一些蜜蜂在那裡抖著金翅嗡嗡地飛。許多小孩子們,很喜歡在那塊草地上採花或者玩一些他們認為好玩的遊戲。這樣的日子總是很溫馨的,因為陽光、花草和小孩子們,足以把春天裝點得美麗而又親切,讓人忍不住掩卷,心馳神往。但是在五月的時節,就會有一場場的雨水降臨,雨水把草地旁的冬青樹洗得很綠,那種很清涼的綠,並且注滿整個的草地。於是孩子們用紙折起小小的潔白的紙船,來到草地那片水窪子上,啟航他們的小小的夢想。

唯有月夜,那塊草地是完全屬於我的。這時候夜安睡了,一輪皎潔的月兒來到水窪子上,映得那水好一片白。在白水之上,忽然有不知來於何處的小蛙,歡快地跌跌地跳躍,彷彿是要把那一輪月兒從水中端詳個究竟,或者坐在月兒之上,讓月兒浮托它走。小蛙們如同孩子,待它們遊戲得盡情的時候,就一齊坐在水上唱歌。那就是在我的生命中離不去的蛙聲了。慣於在夜裡讀書和寫作的我,就極愛著那一扇窗,起起伏伏的蛙聲,能讓我的思緒飄浮,進入這樣一個季節深處。

但我卻沒有了南國的那一扇窗子,羈旅北京的日子長長,我的窗前,縱是也有這樣一塊草地,一簇綠柳,在春天的陽光裡,還會有一樹杏花裝點。但是北國沒有雨季,我看不到小孩子們摺紙船的情景。北京是要到七月或者八月才會有雨,那是槐花開放的時節了。北京的雨會與槐花下了一街,一街的槐花雨把整個日子都流淌得芬芬芳芳,但即是這樣的雨,仍不會積上一窪水,引來天使一般的小蛙,所以即使雨後有月,她也在這芬芳裡找不到棲落和梳洗的地方。

我固執地想,如是北京的槐花雨能夠積成一個窪子,這樣一個清淺的瀰漫著槐花芬芳的水窪子,有一輪皎月把水映得銀銀的白,有一群天使般的小蛙,它們圍著月兒唱歌,那該是多麼的好啊。我常常在雨後的北京的夜裡出走,我以為我是能夠找到這樣一個地方的,它就在某一扇窗下,甚至那窗前也有一個痴情展卷的學子,甚至水邊,還留著孩童戲水的赤足的腳印。可是,我的出走,卻並沒有找到這樣一個地方,我想終歸是有這樣一個地方的,是我沒有找見它罷了。

居京的月夜,於我它是散文化的時光,我在鍵盤上演繹著一個個的夢,情至深處,會忽然在某一段落,浮起一片蛙聲,是南國的春宵裡那天真爛漫的蛙鳴,初是淺淺低低的幾聲,孤獨而悠遠,漸漸地匯合起蛙的合唱,且愈來愈臨近我的窗,彷彿就在那一簇柳下。此時人便恍惚地進入以往的時光,一顆羈旅中的心,忽然的一熱,為之深深的感動。但待我有心凝神細細地聆聽,卻發現窗外是一片寂靜,靜得月的清輝飄落到柳葉兒上發生的細小的沙沙聲都能夠聽到,只是沒有了蛙聲。哦,此時的我,這才感到深深的失落,原來那一片蛙聲,它源於我的夢裡,或者說,是那永遠也拂不去的幻聽了。

春天的今夜,便又是這樣,我打開了電腦,輕輕地敲出一段懷想的文字,不覺間窗外就有了一片蛙聲,是如許的親切,如許的溫馨,它拂動著春夜的暖風,沿了情感的脈絡縷縷入心。然我猛然地覺醒,卻分明是,寂夜無邊!人不由地發現,那暖暖的一縷情思,竟也就化成兩滴浸冷的淚珠,冰凌般的掛在兩腮。

  楚笛《春雨》

盼望了整整一個冬季,終於,你來了。

一睜眼,你晶瑩瑩的身影已晃動在我的窗前,你脆生生的喉音正叩響著我的窗紙。是怎樣急迫地披上衣,推開門!我迎接你。

看著你,我的目光不能有一瞬轉移;聽著你,我的耳膜不放過一個音節。從遙遠的天際到漠漠的平川,每分每秒你都在誕生與消亡裡掙扎。生的喜悅死的恐懼歡唱與吶喊的一聲:丁丁冬冬。我實在是貪婪的,貪婪地想挽住你,擁有你。於是,我便嗅著你,聞著你,用我乾裂的脣撫慰你。多少日子等候的焦躁,在吻你的時候,平平潤潤了。

來吧,親愛的你。和我一起望穿時光,看一看十年前的聽雨少年。四月的西湖,黃|色的柳眉落了,在淺藍淺藍的天色湖光裡繽紛。那一天,燕子磯上,我倚著“紅樓”夢見六朝故都的脂香粉濃。你挹我以滿頰的清涼,淋淋漓漓的,真的欲說還休嗎?北上的車廂裡,有一籃滿滿的輕愁,是你送的。從蘇州到賓州,只有收音機裡還說“江淮”,還說“黃梅雨”。

十年了,看了十年的塞外風景。北國的味道只在白雪鋪天蓋地的時候。白的枝條,白的山石,白的冰河,胡城關山的驃悍強健就盡在其中了。東北喜歡用紅磚瓦蓋房子,鮮豔中有一種狂傲不鷲的浮華。住了十年,我一直不習慣,只好在窗掛一個風鈴,夜裡在軟軟柔柔的崑曲中逛一逛寒山寺,想一想記憶中的青山綠水。江南都喜歡青磚,素素淡淡地立在田野裡,間或有一陣雨滴答在瓦上,漾起一片灰色*的溫柔。

風鈴聲可以權充作我故鄉的雨聲嗎?今夜的夢境也可以和聽雨少年的一樣嗎?暖流從那邊飄過來……

來吧,親愛的你!給我絲絲毫毫南方的氣息。不能撲進她的懷裡,被她的眼波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吧。

盼望了三千六百多個日子,仍不能定下歸期。

盼望了整整一個冬季,剔透的你從故鄉的雲際落下,落在我的髮梢、脣上、心底……

  柯靈《故園春》

故鄉的三月,是田園詩中最美的段落。

桃花獎靨迎人,在溪邊山腳,屋前籬落,濃淡得宜,疏密有致,盡你自在流連,盡情欣賞,不必像上海的摩登才子,老遠地跑到香菸繚繞的龍華寺畔,向賣花孩子手中購取,裝點風雅。

冬眠的草木好夢初醒,抽芽,生葉,嫩綠新翠,嫵媚得像初熟的少女,不似夏天的蓊蓊鬱鬱,少婦式的丰容盛髻。

油菜花給遍野鋪滿黃金,紫雲英染得滿地妍紅,軟風裡吹送著青草和豌豆花的香氣,燕子和黃鶯忘憂的歌聲,……

這大好的陽春景色*,對大地的主人卻只有一個意義:“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天對鄉下人不代表詩情畫意,卻孕育著夢想和希望。

天寒地裂的嚴冬過去了。忍飢挨凍總算又捱過一年。自春祖秋,辛苦經營的糧食——那汗水淘洗出來的粒粒珍珠,讓“收租老相公”開著大船下鄉,升較斗量,滿載而去。咬緊牙齒,勒緊褲帶,度過了繳租的難關,結帳還債的年關,好容易春天姍姍地來了。

謝謝天!現在總算難得讓人緩過一口氣,脫下破棉襖,赤了膊到暖洋洋的太陽下做活去。

手把鋤頭,翻泥鋤草,一鋤一個美夢,巴望來個難得的好年景。雖說慘淡的光景幾乎年不如年,春暖總會給人帶來一陣歡悅和鬆爽。

在三月裡,日子也會照例顯得好過些。“春花”起了:春筍正好上市,豌豆蠶豆開始結莢,有錢人愛的就是嘗新;收過油菜子,小麥開割也就不遠。春江水暖,鮮魚鮮蝦正在當令,只要你有功夫下水捕撈。……乾癟的口袋活絡些了,但一過春天,就得準備端陽節還債,準備租牛買肥料,在大毒日頭底下去耘田種稻。挖肉補瘡,只好顧了眼前再說。

家裡有孩子的,便整天被打發到壟頭坡上,帶一把小剪刀,一隻蔑青小籃子,三五結伴,坐在綠茸茸的草場上,細心地從野草中間剪薺菜、馬蘭豆、黃花麥果,或者是到山上去摘松花,一邊勞動,一邊唱著頑皮的歌子消遣:

薺菜馬蘭豆,姊姊嫁亨(在)後門頭;後門春破我來修,修得兩隻奶奶頭。

女孩子就唱那有情有義的山歌:

油菜開花黃似金,蘿蔔開花白如銀,草紫開花滿天星,芝麻開花九蓮燈,蠶豆開花當中一點黑良心,怪不得我家爹爹要賴婚。

故鄉有句民謠:“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船裡看姣姣。”

二月正是掃墓的李節,挑野菜的孩子,遇見城市人家來上墳的,算是春天的一件大樂事,大家高高興興,一哄而上,看那些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哥兒姐兒奶奶太太們,擺開祭祀三牲,在鳳燈裡點起紅燭,一個個在墳前欠身下拜。要遇見新郎新娘頭年祭祖,闊人家還有樂隊吹奏.祭掃完畢。上墳人家便照例把那些“上墳果” ——發芽豆、燒餅、饅頭、甘蔗、荸薺分給看熱鬧的孩子,算是結緣施福。上墳還有放炮仗的,從天上掉到地下的炮仗頭,也有孩子們寶貝似的拾了放在籃子裡。說說笑笑,重新去挑野菜。

等得滿籃翠碧,便趕著新鮮拿到鎮上叫賣,換得一把叮噹作響的銅板,拿回家裡雲交給父母。

因為大自然的慷慨,這時候田事雖忙,不算太緊,日子也過得比較舒心。——在我們鄉間。種田人的耐苦勝過老牛、無論你苦到什麼地步,只要有口苦飯,便已經心滿意足了。“收租老相公”的生活跟他們差得有多遠,他們永遠想不到,也不敢想。——他們認定一切都命中註定,只好送來順受,把指望託付祖宗和神靈。

在三月裡,鄉間敬神的社戲特別多。

按照歷年的例規,到時候自會有熱心的鄉人為首,挨家著戶募錢。農民哪怕再窮,也不會吝惜這份捐獻。

演戲那天,村子裡便忙忙碌碌,熱火朝天。家家戶戶置辦酒餚香燭,乘便祭祖上墳,朝山進香。午後社戲開場,少不更事的姑娘嫂子們,便要趁這一年難得的機會,換上紅紅綠綠的土布新衣,端端正正坐到預先用門板搭成的看臺上去看戲。但家裡的主人主婦,卻很少有能閒適地去看一會戲的,因為他們得小心張羅,迎接客人光降。

鎮上的側主也許會趁掃墓的方便,把上墳船停下來看一看戲,這時候就得趕緊泡好一壺茶,送上瓜子花生,鄉間土做的黃花果糕、松花餅;傍晚時再擺開請過祖宗的酒餚,殷勤地留客款待。

夜戲開鑼,戲場上照例要比白天熱鬧得多。來看戲的,大半是附近村莊的閒人,鎮上那些米店、油燭店、雜貨店裡的夥計。看過一出開場的“奪頭”(全武行),各家的主人便到戲臺下去找尋一些熟識的店夥先生,熱心地拉到自己家裡,在門前早用小桌子擺好菜餚點心,剛坐下,主婦就送出大壺“三年陳”,在鑼鼓聲裡把客人灌得大醉。

他們用最大的誠心邀客,客人半推半就:“啊喲,老八斤,別拉呵,背心袖子也給拉掉了!”到後卻總是大聲笑著領了情。這殷勤有點用處,端午下鄉收帳時可以略略通融,或者在交易中沾上一點小便宜。

在從前,演戲以外還有迎神賽會。

迎起會來,當然更熱鬧非凡。我們家鄉,三月裡的張神會最出名,初五初六,接連兩天的日會夜會,演戲,走浮橋,放焰火,那狂歡的景象,至今夢裡依稀。可是這種會至少有七八年煙消火滅,現在連社戲也聽說演得很少。農民的生計一年不如一年,他們雖然還信神佞佛,但也無力顧及這些了。——今年各處都在舉行“新生活運動”提燈會,起先我想,故鄉的張神會也許會藉此出迎一次罷?可是沒有。只是大地春回,一年一度,依然多情地到茅簷草廬訪問。

春天是使人多幻想,多做夢的。那些忠厚的農民,一年一年地掙扎下來,這時候又像遍野的奼紫嫣紅,編織他們可憐的美夢了。

在三月裡,他們是興奮的,樂觀的;一過了三月,他們便要在現實的災難當中,和生活作艱辛的搏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