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田園荒蕪了,無名溪已斷流,
井水再不犯河水了,
虛掩的柴門早已人去屋空。
蒹葭蒼蒼。入秋的湖水,
放棄了曾經蔚藍的童年。
落日終究沒能把夢磨成鏡子,
復活這人世間的鮮美。
忙於穿針的地平線,
閉上了審美的眼睛。
船行在寂寞、蒼涼的暮色裡,
驚不起一隻飛鳥,驚不起往事的浪,
艄公喝下的又一杯沉默裡,
有我眼角的冰涼,和心頭,
混沌得沒有方向的暗流、險灘,
風吹落了一片樹葉,
卻沒有賜它一根火柴,
它飄零的路上,
從此沒有母親在它懷裡點燈,
沒有露水為它建一座寺廟,
到了夜深人靜的異鄉,
頭頂也就沒有群星,
為生離死別的愛禱告。
落葉跑出了光的速度,
一日彷彿一生。
那個黃昏我錯過了,
光相寺、雙堰子送子坡,
望娘灘,和故鄉。
《失鄉的樹》
天空失了露雨,黃昏失了清晨,
冬至失了春分,大寒失了小寒,
白天失了夜晚,莊稼失去了土地,
我失去了雙親,村莊也失去了,
命種黃土的機會,五百年籍貫的丘陵,
失去了血緣的延續,油茶開始落果,
學會了被馴服,輾轉進城落戶。
愛被移植公園,與眾多失鄉的樹,
擠在一起,美而迷亂,
轉天,如果她開花。
那是去往天堂的路上,遇到了火,
如果她再次有了身孕,
結了果,那麼她懷的,
一定不是孩子,
而是球形或卵圓形的,
裹了又纏的堅硬的故鄉。
《眼疾》
母親患了眼疾以後,
不自覺地迎風落淚。
進出村莊的那條小路,
常常被風吹得東倒西歪,
又被淚水澆成了泥濘一片。
母親走後,小路變成了大路,
水泥蓋住了泥濘,
我的思念已深至中年,
而視力卻越來越差。
那天,我在路上看一群螞蟻,
搬著它們比芝麻大點的故鄉,
蹣跚著,消失到路的盡頭。
突然想起母親曾揹著我的童年,
對生活也作過那麼一次妥協,
淚水便奪眶而出,
順便接納了南方的第一場雪。
骨肉的碎塊,粘著血水,
和空氣中寒梅敵意的暗香。
從此,我遺傳了母親,
隔世的'眼疾,退回到她眼裡,
甚至更像她眼眶的一滴淚,
在這個世間,懸著,掛著,
久久,也掉不下來。
《殺故鄉》
把父母的屍骨遷到鎮上公墓,
把祖宗八代和記憶統統深埋了,
按了手印,領到第二筆拆遷款,
二娃回家最要緊的事,
就是殺那幾只蘆花雞。
刀磨快了,水燒開了,
二娃揮動血紅的雙手。
“我殺了一隻。”
“我又殺了一隻。”
最後一隻,在他捏成拳頭的手裡,
遲遲也下不去刀。
雞飛了,狗叫著,
二娃殺紅了的眼裡,
滿地雞毛的故鄉,
還可以苟活一天。
《夜晚趕來看我的故鄉》
開啟門窗,把夜晚放進來,
如同我擰開墨水瓶蓋子,
讓夢,滴落到一張紙上,
我的夜就進入了她的夜,
我的月亮,緊挨她的月亮,
我的頭,已枕著黑龍灘的水,
星星吐著舌頭,一唱三嘆地活著,
她顫抖的心,抱著一支筆,
一直游到深夜,我寫下一行。
父親就飲下了整個都江堰,
母親也喝下了一條岷江,
而那些淚流不止的文字,
早已刻在了他們的墓碑上。
瓷語一樣,如在天上流淌,
直到聚成一條銀河,我在岸邊。
隔著人間和天堂,只要望一眼,
就有一隻只咬破黑暗的蛾向我飛來。
《湖畔記》
一片藍天飄過來時,
幾株垂楊還在湖畔釣柳永,
秋風吹走了又一個新鮮的古人,
魚從往事來,又到往事裡去,
只有湖水醒著,還沒有脫掉鱗片,
到人世的高壓鍋裡煮記憶的醪糟,
天光如洗,一片白雲,
落下來,收走了湖水之心。
故鄉的血管裡藏著一名刺客,
遠山有寺,神隱的野徑上,
鄉愁也迷路了,露雨一樣的箭。
射破了一封家書的舊紙和新紙,
陽光凜冽,野草莓縱身一躍,
水鳥們嘴裡含著的星星,
是我害羞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童年。
《一個夢》
早晨去上學,母親送至村口,
翻過了兩座山,母親還在前面,
又過了一條河,魚吃了我的夢,
我就這樣,一生都溼漉漉地,
站在母親慈祥的目光裡,
母親走遠了,往事還在泥濘裡。
從一塊冰,跳到下一根親情的針尖,
前不挨村,後不著店,
恍惚已在另一個世界,
眾生匍匐,眾愛奔波,
我的雙臂還在划水,
我的夢裡卻沒有大海。